番外二、晓与云

01、

单晓宁第一次见到江云,是在西南山区的一个小火车站里。

那是他前往那里出差,离开的时候在候车厅等车,恍恍惚惚闭目养神间,看到前排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。

女人穿了件干净的白色连衣裙,长发潦草地在脑后挽了个髻,有碎发凌乱地散落在脖颈和鬓边,不知是被孩子抓的,还是自己散下来的。被她抱在怀里那个小婴儿看上去不过一岁大小,白净可爱,眼神乌亮。她伸着胖胖的小手抓着妈妈的衣服,小腿一蹬一蹬地仿佛是想要挣脱妈妈的怀抱,年轻女人轻轻地掰开了孩子揪着自己衣服的手,然后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,拍着哄着。

没多久,那孩子就睡着了,但年轻女人仿佛不知道似的,依旧在拍着,哄着。

从单晓宁的角度,只能看到女人偶尔侧脸时的样子,鼻子挺翘,嘴唇微薄。她垂眉看女儿时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,可不知是不是有心事,她会时不时皱下眉头,眉眼间仿佛有无尽的哀愁。单晓宁想了很久,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来描述眼前的这幅画面——他像是亲眼看到了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画。

不知不觉,单晓宁看呆了。一直到车站广播提醒他买的那趟车开始检票了,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,提起行李,匆匆起身离开。

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,单晓宁觉得那个女人的目光好像一直追随着他,这让他越发狼狈,只顾低头刷票进站,一直到上了车,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稳了,才长出一口气。

随着火车向南驶去,天色渐渐阴沉了下来,仿佛是有雨。但那一整个下午,单晓宁眼前都仿佛是有日光在闪似的,那是他第一眼看到江云时的样子。

*

单晓宁第二次见到江云,是在燕郊一个工厂的办公室外。

他是来这里跟产的,没想到一出来就撞见了她。单晓宁几乎是第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,不光是因为她怀中仍抱着孩子,而是她眉宇间的忧愁,仍是让人印象深刻。

单晓宁状似好奇地问身边随同的工厂工作人员这对母女是什么情况,得到的回答让他有些意外。

“是厂里一个技术工人的遗属。年前,她男人因为工伤事故没了,厂里按照流程赔了他们一家九十来万。但这钱母女俩一分都没拿着,都被她那黑心的公婆给抢走了,说是大儿子没了,得用他拿命换来的钱给二儿子在城里买房娶个媳妇,生个孙子延续家里的香火。说来说去,就欺负她们孤儿寡母的没有依靠呗,也是这个女人命不好,她要是生个儿子,公婆看在大孙子的面子上也不会一分钱不给她。”

单晓宁听完工作人员的讲述后有很久没说话,他又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,从这个角度看去,她的头发依旧扎的潦草凌乱,犹如她此刻的人生。

“既然你们给了钱,那她还来厂里做什么?”

“走投无路了呗。”工作人员叹口气,说,“她男人之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,今年三月在系统内一次技术比赛中得了一等奖,说是有五万块的奖金。这个奖金按说是下半年才兑现的,可现在娘俩没钱生活艰苦,又不好问公婆要,她就想着让厂里容容情,看这钱能不能提前给她们。”

“这倒也能理解——那你们厂里怎么说?”

“给啊,这钱当然得给。可现在有个问题就是,她男人死之前带了个小徒弟,现在那个徒弟出来说师傅获奖的那个作品也有自己的功劳,要求分奖金。这事儿就不好办了嘛,你说给多少合适?”

“那个徒弟要多少?”

“要一半,你说给不给?”

“……”

单晓宁不说话了,站在原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“单工?”工作人员有些不解地看着他。

“……没事。”单晓宁回过神,看着工作人员,温和一笑,“你去忙吧,不用送我了。”

*

思来想去,单晓宁还是丢不下这个事,于是他回到车上以后没急着走,想着等江云出来。这一等就等到了快七点,天色早已暗淡了下来,江云才抱着女儿从厂里出来。

单晓宁远远看到江云的脸色,就知道今天的事情办的不顺利。他迟疑了一下,等到江云母女快要走远,他才拧开车门,追了上去。

“女士。”

他如是称呼江云道,而江云不确定这人是在喊自己,待他呼唤了两声之后,她才停下脚步,有些惑然地看着单晓宁。

这还是单晓宁第一次看到江云没被孩子遮挡的样子,一张白净的脸有些憔悴,却仍不掩清秀。单晓宁喉结滚动了一下,仿佛轻咽了一口,才开口说道:“你是简师傅的家属,江云吧?”

“我是。”虽则莫名,江云还是礼貌地接了他的话,“请问您是?”

“我是简师傅的同事,在623所工作,我姓单。”

“单先生,您好。”

江云还是有些困惑,因她并不知道623所是个什么单位,具体是做什么的。

“您找我,有事吗?”她柔声问道,长裙被风吹起,裙尾翻飞。

“我……没什么事。”

单晓宁本来想问一下她事情办的如何,遇到了什么难题,但见江云一脸难掩的疲惫,也不忍她在当下费神了,便说,“我看你跟孩子出来了,也不知道你们去要去哪里,我可以送你们过去。”

这是单晓宁当下真实的所思所想,他就是看江云太累了,所以才追下来,想要送她一遭。

“不用了。”江云微微一笑,道,“多谢您的好意,前面就是公交车,我们坐车回去就行。”

“现在是下班高峰,你带着孩子,确定要去挤公交吗?”单晓宁轻声问。

江云迟疑了下,看了眼怀中昏昏欲睡的女儿,有些纠结。

“你不用担心,这是我的工作牌,你要是不信,可以看一下。”像是明白女人在顾虑什么,单晓宁又追了一句,“简师傅生前,我跟他也有所接触,知道他的人品。所以今天遇到了,我也只是想帮帮你们。”

单晓宁说的是真话,也是在得知江云的丈夫是谁之后,他才回忆起之前曾跟他有过接触,一个高个腼腆的男人,技术很过硬,人也很老实。

“不是……”江云说,“我不是怀疑你,我只是,怕麻烦到你……”

江云看得出来,面前这个男人,跟自己的丈夫,以及……她,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。所以即便知道他是真心的,也不敢轻易去打扰。

“不麻烦。”单晓宁说,“上车吧。”

“……”江云没再说什么,看他一眼,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孩子,决定接受他的邀请。

“谢谢。”她无比感激地对单晓宁说。

*

“去哪里?”

在启动车子往外开之后,单晓宁问道。

江云报了一个地址,单晓宁在导航上一查,才知道那是航空工业系统内的一个招待所,早些年被承包了出去,距今已经有些年头了。母女俩人住在那里,估计也是因为便宜吧。

“吃过晚饭了吗?”

单晓宁明知故问道。他知道江云不会在厂里吃饭的,可若不这么问,他不知该如何起个话头,提醒她带孩子去吃饭。

江云没有回答,看着窗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。单晓宁透过后视镜看她一眼,没再说话。

“……嗯?”过了一会儿,江云像是反应过来了,看向前方,不太好意思地拢了一下发,说道,“单先生你刚才说什么?我有些走神,没听见。”

江云一脸的歉然,单晓宁本不欲再让她不安,可她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恓惶,以至于他原本不想问的,还是问了出来。

“我问你今天的事情办的怎么样。”单晓宁审视着前方的路况,说道。

“……不好。”江云沉默片刻,答道,“小陆拿出了图纸和聊天记录,证明我丈夫生前获奖的作品他确实有参与,而我丈夫也确实允诺过给他钱,所以——”

江云没再说下去,结果已不言自明。

对于这其中的曲折,单晓宁不了解不好发表意见,他只想听听她是如何想的,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。

“你怎么想?”他问江云。

“我……也没怎么想。”江云说,“既然是该给人家的,那就得给人家。总不能老简人都走了,还要落得个说话不算话的骂名。”

“那他要多少?”

“两万。”江云答。

“……不少。”单晓宁评价道。

“大约也是不得已才来问我要这钱的。”江云看向窗外,说,“我看他也不是很容易……”

江云的语气里丝毫没有任何怨恨,这让单晓宁有些意外。他正要说什么,江云的女儿睡醒了,在闹起床气。江云立马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,低声温柔地哄。单晓宁见状没再开口,回过头认真地开车。

*

在距离招待所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,单晓宁将车停在了一个街边小馆旁,要江云带着孩子下来,进去一起吃顿饭。

江云很是不好意思,直到单晓宁说出:“我们AA,我不请你,你也不请我,好吧?”

江云不好再说什么了,跑了一天,她也饿了。

俩人对坐,要了两碗粥,三笼汤包,并两碟小菜。单晓宁慢条斯理地吃着,而江云问店家要来了一个小碗儿,盛出来一部分放凉,一勺一勺挖起,喂给女儿喝。

小朋友现在已经醒了,坐在宝宝椅里,兴趣十足地看着单晓宁,这个陌生的叔叔。她见他吃汤包,香香的很好闻,嘴里“哦哦”着示意自己也想吃。江云捏捏女儿的小脸,然后将一个汤包弄破,喂她吃了一点皮。小朋友很开心,挥着小手响亮地“啊”了一声,江云看在眼里也笑了,是发自肺腑的。

单晓宁在一旁看着母女俩人的互动,不由得去想,如果简师傅没出事,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。

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?”

在吃完饭结账出来之后,单晓宁问江云。

大约是喝了热粥胃里熨帖了许多,此刻江云的脸上没有那么愁苦了,她抱着女儿看着她不让她啃手指头,面色温柔地对单晓宁说,“厂里说这月底给我打钱,我就住在这里等着,等钱到账,跟小陆分讫之后,就回老家了。”

不知为何,听到她说要走,单晓宁竟感觉有些失落。但他很快将这份不寻常的反应赶走,微微一笑,对江云说,“这是我的联系方式,有什么事的话,可以找我帮忙。”

这是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写在面巾纸上的,现在才有机会拿出来给江云。

江云没有立刻去接,直觉上,她并不想再麻烦这位好心人了。

可大约是丈夫走后她受了太多的冷遇,早已身心俱疲。忽然有个人向她施以援手,她不舍得就这样拒绝。于是江云接了过来,微笑着对单晓宁说了句:“谢谢你。”

“不用谢。”

单晓宁说,他很想让她多笑一笑。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,很温暖。

02、

在那之后,江云并没有联系过他。

单晓宁也没有去打扰江云,但他做了一件事。

这天,他再次来到工厂跟产,在下班之后,他去车间找到了小陆,说要跟他谈一谈。

小陆莫名,跟着他来到了车间外,就见他打开之前简师傅获奖的那个作品的图纸资料,说有几个问题想要跟他请教下。

小陆很是紧张,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,问题也回答的支支吾吾。单晓宁问了他三个就不再问了,他的心里已有了决断。

“我听说,之前简师傅的家属过来,你因为声称这个作品里有你的部分功劳,向她要了一半的奖金?”

“……”

小陆明白过来了,他看向单晓宁的眼神顿时警惕了起来。

单晓宁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在来之前,他已经了解过小陆的家庭情况了,父亲早逝,母亲因病卧床,经济条件也是拮据。但相比起江云来,他还是好过太多,还没到非要这个钱不可的份儿上。

“你究竟在你师傅的作品里贡献多少,你心里有数。以后这样的事别做了。”

钱已经给了出去,他不可能再要回来了,更何况江云也没有让他这样做。只是他自己觉得心里过不去,想要个说法罢了。这毕竟还牵涉到简师傅的名誉。

“你是谁?”小陆一双眼睛盯着他,问道。

“你不必管我是谁。就当我看不过去,给你提个醒吧。”

丢下这句话,单晓宁把图纸资料一把塞进小陆的怀里,转身离开了。

*

在见过小陆之后,单晓宁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。只是他没想到,有一天他竟会接到江云打来的电话。

这天是周末,单晓宁难得的没加班,在操场上跟人打球。手机忽然响了,是一串陌生的号码,单晓宁迟疑了下,还是走到一旁接了。

“喂,请问是单先生吗,我是江云。”

江云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,单晓宁愣了一下,才接过话头,“我是。江云,你有什么事吗?”

“没有没有。”江云连忙说,“就是——小陆昨天来过一趟,他给了我一万块钱,说之前你找过他……”

单晓宁没想到小陆还会来这么一出,缄默几秒,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。

“我只是怕他之后借着这个再生事,所以跟他谈了谈,打消了他的念头。毕竟简师傅出个成果也不容易,不能因为他不在了,就任由别人侵占。”

“……谢谢你。”

江云的声音有些哑,她是真的没有想到,单晓宁会为他们一家做这种事。

“没什么,举手之劳。”

双方沉默了片刻,有风吹过,单晓宁回头看球场上不断跑动的身影,问江云:“你换手机号了?”

单晓宁留意了下,江云打来的这个号码并非她之前给他留下的那个。

“对,我上个月过来燕城打工,换了个这边的电话卡,用起来更方便些。”江云说。

“你来燕城了?”单晓宁讶异。

“嗯。我堂姐堂姐夫在这边开小吃店,人少忙不过来,我过来搭把手。”

“是么……”单晓宁低喃道,“那这么说,你以后要常驻在燕城了?”

“暂时是这样想的。”江云轻声说,又问,“单先生,方便把你的地址给我吗?我准备了份儿小礼物,想要送给你,算是表达我对你的感谢……”

“不用——”单晓宁下意识拒绝。

“是几款点心,我自己亲手做的。小小礼物不成敬意,但我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了。”

江云语气很是惭愧,为自己的困窘。单晓宁也不忍再拒绝她了,实则是,他也想见见她。

“你在哪儿,我过去取吧,正好要出门。”

单晓宁说。他猜到江云可能又要挤公交或者干脆骑自行车给他送过来,不如他去找她。再说她还有个孩子。

*

按照江云发来的地址,单晓宁开车来到城南的一条斜街上。这一片都是居民区,小吃店开在这里,生意应该差不到哪去。

俩人约了在街边见面,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几米的时候,单晓宁就看见了江云。她穿着一件藕色的外套,长发束起,虽然整日埋头在油烟里,但看起来一点也不狼狈。跟之前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江云,判若两人。想来,她应该慢慢走出来了。

单晓宁停下车,走上前,跟江云打招呼。

江云正站在那里发呆,看到有人向她走过来时,还惊了一下。看清楚是单晓宁,她立马转为微笑,乌黑的双眸同她女儿一样明亮。

“单先生,您来了。”

“叫我名字就行。”单晓宁说。

江云倒有些被为难住了,干脆略过这一节,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他。

“这是我自己做的一些中式酥点,也不知道您及家人爱吃什么,就都装了一些。您拿回去尝尝,要是喜欢吃的话,我再给您做。”

单晓宁接过,透过一小片透明的区域往里看了一眼,看到了两个荷叶花酥,看样子很漂亮,也很要功底。

“好,谢谢你。”他说。

“是我要谢谢您才对。”江云说着,捋了下头发。

单晓宁凝视她几秒,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。

“在燕城待着还习惯吗?这边应该要比你老家干。”

“还好。”江云说,“这边赚的比老家多一些,也没那么多人事打扰。”

江云语气轻描淡写,但单晓宁细思下去,就冲着她公婆独占了儿子的赔偿金这一点,便知道她在老家过的肯定不安生。一时间,不由得替她委屈。

“你如果需要帮忙的话,就说话。在燕城我认得几名律师,如果你想要协调赔偿金的事儿……”

单晓宁点到为止,江云有些讶然。

“不必了。”江云沉思几秒,摇了摇头,笑道,“我——说起来还年轻,又有手有脚的,可以自己去挣。公婆他们,人已经老了,家里又有那么一大摊子……”

单晓宁不知该如何说。他想告诉江云,那不是她要不要的问题,而是法律规定,那笔钱里就有她的一份儿。只是眼见着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,重新扬帆起航,他也不忍将她重新拉回痛苦的漩涡中。

“你要是想明白了,也行。”单晓宁说,“如果哪天你有需要,一定要找我。”

“……”

江云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,一时间难免多想。转而又觉得自己这心思好笑得很,她一个孀居的寡妇,又带着一个被家里人嫌弃的女儿,有哪一点能被他看上呢?

瞬间就坦然了。

“好。”她轻声说。

*

回到家里,单晓宁把拿回来的糕点,交给继母程伟伟和继妹余程,让她们先尝。

正巧晚饭还没做好,余程有些饿了,就没跟他客气,直接把盒子打开了。这一看可惊了,直喊让单晓宁出来看。

单晓宁正在房间换衣服,闻言立马走了出来,看到桌子上摆的那一盒,也愣了。

只见江云送给他的点心里有各式各样的花酥、核桃酥、花生酥、螺旋酥以及蜜枣酥。除此之外,还有柿饼,锅盔、蛋黄酥和老婆饼。每一样都装了三个,凑了满满当当一大盒。

“晓宁哥,你这是在哪儿买的啊,这些点心做的简直太妙了,我都不舍得下口。”余程说着,轻拿起一个蜜枣酥,“这个点心我之前在视频里见过,上过国宴的,感觉这个做的比视频里的还要好。晓宁哥,你到底在哪儿买的,快告诉我,我做主,我们公司今年今秋的节礼就送这个了!”

余程非常期待地咬了一口蜜枣酥,口感比她想象的更好,而且一点儿也不腻,也不过甜。她立马又拿了两块给母亲程伟伟和继父单立诚,好让他们也尝尝。

“晓宁哥,你也尝尝呀。”

她给单晓宁拿了一块儿,后者有些僵硬地接过,然后送到了嘴里。

是老婆饼。还是记忆中的味道,但吃起来格外鲜甜,不油不腻。单晓宁一口吃了下去,慢慢咽下胃中,感觉无比的熨帖。

他不嗜甜,但这大约是他吃到过的最好吃的点心。

03、

这天到最后,单晓宁推却不过,告诉余程说这是朋友自己做的,不是买的。但余程还是不死心,央求他帮忙问问对方,看她接不接单,她想要为公司定制一批做节礼。

单晓宁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,因为他不觉得江云有时间来做这个,这一看就很费事。但他问了余程的采购预算,又觉得这笔钱对江云来说应该算是一个惊喜,是以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单晓宁考虑了两天,直到英宁都亲自来催了,想要买一些回家自己吃。不得已,他拨通了江云的电话。

江云那边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懵,她没想到,单纯的送个谢礼而已,居然会给自己拉过来一笔生意。从她自身来说,她自然是想赚这笔钱的,但她不能不考虑堂姐和堂姐夫,毕竟人在屋檐下。

“抱歉,我可能没这个时间。”江云语气歉然道。

“没事。”单晓宁安慰她,“本来就是推却不过了才给你打这个电话。我知道你带着孩子,又要忙小吃店里的事,不会太有时间来做这个事。”

江云“嗯”一声,听语气有些蔫。

单晓宁立刻意识到,是自己提及的这件事,让她不沮丧了。于是转移她的注意力道:“囡囡这几天怎么样?”

囡囡就是江云的女儿,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,幸福来源。果然,一提起她,江云的声音又恢复了生气。

“挺好的。”她说,“这几天堂姐身体不适在家休息,就帮我照看孩子。我刚回来喂了她吃饭,一会儿就要去店里忙了。”

“好,别太辛苦。”

这样的嘱咐,听起来太过窝心。江云意识到自己又要胡思乱想,连忙应了句好,挂断了电话。而单晓宁这边,却是在窗边站立了许久,才回过身继续忙工作。

*

因为江云的婉拒,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,过后余程也就没再问起。

谁知过了三天之后,江云忽然打电话过来,说是可以接了。原来,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堂姐和堂姐夫,这对朴实的夫妇对她是相当的支持,非常高兴江云能够靠自己的手艺赚钱。尤其是堂姐,直说让她连孩子也不要管了,她来给她看。

单晓宁听到之后也非常高兴,立马打电话给余程,问他们节礼的事儿定下了没有。佳节临近,采购自然已经开始张罗了,但一听江云这边有戏,余程立马打电话给英宁,后者拍板做主,就在江云这里定了。

单晓宁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了江云,第一次听到她用无比兴奋的语气讲话。

“太好了太好了。”江云兀自喃喃了几句,又问单晓宁,“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要,我现在手里的材料可能不够,还要立刻定。”

“两周时间,够吗?”

“两周……”江云在脑海里盘了盘工作量,觉得自己要立刻行动了,“两周,那面粉要立刻定起来了,对了,还有糖,他们的客户有没有不能吃糖的,你帮我问下——”

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,但单晓宁感觉,江云非但没有一丝慌乱,反倒更有活力起来。他不由笑了笑,觉得自己真的帮到她了。

“我给你那边采购的联系方式吧,你直接和她对接。”

“好。”江云满口答应,过了会儿,又说,“晓宁哥,这次真的谢谢你,我真的……”

江云激动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

“你不要这么说。”单晓宁打断她的话,“是你自己的本事帮了你自己。”

“……”

江云有些想哭了,她第一次看到了靠着自己在这个世界寻一片天地的可能。

*

虽然思宁文化那边给了江云两周的时间,考虑到中秋临近,还要留出一些送礼的时间,江云硬是拼着在一周内将订购单全部完成,然后联系采购,让她们过来取的。

余程和采购一起来的,因她实在想见见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点心的人长什么样。单晓宁得知以后,便也抽空陪着一起来了。

见到江云之后,单晓宁吃了一惊。她看上去整个人仿佛瘦了一整圈,脸色也有些惨白,俨然就是过度劳累的结果。单晓宁知道她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订单了,这简直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连轴转地在干。

单晓宁有些无奈,也有一些生气,为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。趁着采购他们往车上搬礼盒的时候,他把江云叫到一旁,问她道:“不是说了有两周时间么,你这么拼干什么?”

“之前不是因为我的犹豫耽搁了三天么,总要把时间给抢回来的。”江云温柔地笑着,说。

单晓宁一看她笑就没脾气了,只能说:“下次再有这样的话不介绍给你了。”

“晓宁哥,你在说什么?”江云装听不懂,含笑问道。

单晓宁没办法,看她一眼,无奈地笑着去帮她搬礼盒了。

搬完之后,采购算了一下数量,然后给了她一个总数,让她按照这个金额去税局开发票,这样等他们拿到票以后,就可以立马给她打钱了。

江云看了下发票上的数额,简直有些不敢相信,自己居然能在一周内赚这么一大笔。

“这个礼盒的单价,我是不是收的有些贵了……”江云迟疑了下,问了在场她最熟悉的人,单晓宁,“他们都没有讲价的,我光顾着做,也忘了告诉他们可以便宜一些了……”

江云有些不安,觉得自己没做好。

单晓宁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看了余程一眼,意思是该她发挥了。

余程几乎都想笑了,为着江云脸皮薄,才忍住了。

“小云,你放心,我们都是按照市场价给的。依我说,这回是我们占便宜了,就你这些拿出去卖,赚的比这个还多呢。”余程安慰她道。

“有这么好吃么?”江云忍不住一笑,好奇地问道。

“有!”

单晓宁,余程,以及正在往嘴里塞蛋黄酥的采购人员,异口同声道。

江云放心了,她看着单晓宁,轻轻一笑。

*

果不其然,在思宁的节礼送出去之后,立马就有客户找过来问,说这些点心是从哪儿买的。当初为了显得体面和气派,礼盒用的包装是由思宁的人替江云设计的,由她联系商家定制,礼盒外立面除了思宁的Logo之外,再无其他。所以说,就是想买也找不到地方买去!

客户也是因为自家孩子爱吃才找过来的,余程让采购把江云的联系方式给了出去,过后再问江云,果然客户已经找上她了,订了近半个月的点心。

余程觉得江云有这份手艺不开店简直太可惜了,就让单晓宁跟她谈,说让她注册一个工作室,办齐相关证件,开个点心私房。单晓宁其实是不太乐意的,因为他觉得江云一干起活来就不管不顾的,怕长此以往她再累坏了身体。可又舍不得她守着金山要饭吃,便跟她约法三章,每天接单数要控制,否则不让余程和英宁在朋友圈给她做宣传。

要知道她们这些做媒体的,手里多的是资源,如果能帮江云宣传一下,估计近半年都不愁生意了。

江云也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,便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再也不会了。我会留意自己身体的,我还有囡囡呢。”

“好。”

单晓宁这才放心,工作日请了一天假陪她跑了一趟工商局,办齐了该办的,将这个私房订制开了起来。

果不其然,江云的生意很好。为了这个,她专门在堂姐一家租住的小区里租了一个底层小屋,里面洗刷一新,摆满了她新购置的设备,专门做点心用。而自媒体达人余程也帮她在社交平台上开通了账号,在上面发了一些图文和视频做宣传,吸引了一些人来。于是,江云也开始慢慢地在这上面接单了。

在这个过程中,单晓宁发现余程热心得很,便趁俩人一起出去给家里二老补充食材的时候,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。他深知,余程不是这种自来熟的人,就算是同情江云,应该也不会做到这个份儿上。俨然是把她当做挚交好友了。

“你才看出来呀。”余程忍不住笑了,“我当然是为了你啊,晓宁哥。”

单晓宁一愣:“为了我?”

“不然呢。”余程耸肩,“排除江云做的点心是真的好吃这一点,我之所以这么费力帮她,当然也是因为我们的单晓宁同志万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啦。老实说吧,你是不是喜欢上江云了?”

“……”

单晓宁没想到余程居然早就勘破了自己的心思,一个没忍住,刹停住了车。

04、

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

把着方向盘平复了一下心情,单晓宁侧脸看过去,问余程道。

“我有眼会看呀。”余程说,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“而且晓宁哥,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掩饰,你感觉不出来吗?”

“……”

单晓宁一点儿也不知道。他只晓得自己已经尽量不要带着私心地去帮助江云了,殊不知“他想帮她”这一点,就是最大的私心。原来他的想法,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是秘密。

“我……真是惭愧。”

单晓宁苦笑一声,看向窗外,没脸再去看余程的眼色。

“你惭愧什么?因为江云的丧偶身份?”余程试探着问。

“她丈夫才走了不到一年,我这样……会让她为难。”单晓宁说。

但他还是忍不住,他根本就是无法控制自己,仿佛在那个小火车站看到江云的那一刻,他就着了魔。

“从你们两个的条件来看,江云确实不是最适合你的人。但是晓宁哥,无论你个人还是咱们这个家,都并不看重这一点。所以你需要考虑的,确实只有江云,以及她背后的家庭。你除了知道她亡夫和有一个女儿之外,其他关于她的个人情况,你一定也不了解吧?”余程问。

“我没问过,也找不到理由问。”单晓宁靠在椅背上,看着窗外道,“我很怕自己会给她增加负担,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为她做些能做的。其他的,不敢去打扰。”

这就是她的晓宁哥!这样的善良和无私!

“但你总有一天会觉得不满足的,会想拥有更多,尤其当你对江云的感情越来越深。我站在你的角度,是希望你跟江云说清楚的,如果她对你无意,或者对亡夫感情很深不打算考虑这些,那你及早撤离也是好的。”

江云的情况,同程伟伟还是不一样,她最起码是健康的,现下也有自己的小事业,还有一两个帮手。如果她打定主意不想再婚,那单晓宁也只能尊重她对亡夫的这份感情。作为单晓宁的继妹,也算是家人的一个分子,她不希望他难得碰到一份儿感情却无疾而终。

然而余程还是不够了解晓宁,他之所以不去问,是因为只是看着江云他就已经满足了,并没有奢望过其他。只是一辈子是这样的漫长,他真的能做到一直这样心如止水吗?他没法保证。

“我再想想吧。”单晓宁深吸一口气,说道。

作为一个再组家庭的成员之一,单晓宁对于娶江云这样背景和身份的女性没有任何顾虑,他也相信,他的父亲能够理解他。但他不能不去考虑江云,她不仅有孩子和父母亲友,她还有一对难缠的公婆,稍有不慎,也许就会引起一场风暴。

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,毕竟她的生活终于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一些。

*

出于各种各样的顾虑,单晓宁没有立刻跟江云提起这件事。目前他还是能等得起的,也甘愿这样等。

然而江云这边却是有了动静,确切地说是江云的堂姐。单晓宁过来这么多次,堂姐都是看在眼里的,如余程一般,早已洞察他的心思。这日午后趁江云不忙,孩子又在午睡,她边洗衣服边跟江云闲聊家常。

“云,那个单博士,有段时间没来家里了吧?”

单博士,是江云堂姐夫妇对单晓宁的称呼。那天余程他们来取节礼,无意间透露了一下单晓宁的学历,于是他们一家对他的称呼便变成了这个。

江云听到堂姐提及单晓宁,非常敏感地一抬头,向她看去。见她神情如常,便低下头继续给女儿织棉袜。冬天要来了,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,而他们的租屋里又没有暖气。

“晓宁哥工作那么忙,哪有时间常常来家里。”江云低声道。

“话不是这么说的,但凡你有事,只要找他,他准来!”

这就是话中有话了,江云放下手中的织线,难得严肃地看了堂姐一眼,“姐,这话再不要说了,免得别人听去误会。”

听听,她还在这儿撇清呢,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了!

堂姐擦一把手,坐到江云跟前,先是瞅了眼睡着的囡囡,然后对江云说道:“云,我管不了那么多了,你跟姐说,你才二十七,真打算就这么一直守寡下去了?当初你嫁给小简也是情势所逼,你们家为了给你弟娶媳妇,逼着拿你出去换彩礼。可你说这才几年,小简就出事不在了,你那对公婆也不当个人,你又何必苦着自己。”

“……”江云知道堂姐说的是事实,但——

“虽然如此,老简对我还是不错的,他走了才不到一年,我不能——”

“云,大傻子!”堂姐摁住她的手,“人有情有义不错,但不能把它当饭吃。你不为自己考虑,总要想想囡囡吧。她现下还小,你不觉得有什么,等她长大了,事情一多起来,你一个人能承担得起吗?而且你现在不为自己打算,等过几年老了再去找,人单博士还能一直在原地等着你吗,依姐看他也老大不小了。”

“姐!”江云无奈了,“都说了,不要提晓宁哥。”

“我就要提!”堂姐瞪眼,“我不信你没看出来,那个单博士对你有意思。”

“……”

江云当然知道。如果说之前她还有所怀疑,那么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,她已经非常确定单晓宁对自己有好感了。不怕羞耻的说一句,在刚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她居然有一丝的窃喜。但很快,这份喜悦就被现实磨平了,因她看明白了横亘在两人面前的差距,那是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
“姐,我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。大专毕业,丧夫,有一女。而晓宁哥——”

江云顿了下,发现关于单晓宁的个人条件,她连提都不敢提。光是想一想,都觉得无望。

“他博士毕业,燕城本地人,父母据说也是高知,住在大院里的。你觉得从哪方面看,我俩能相配呢?娶了我这样的一个人回去,不得被身边人笑话死。”

江云还是说了,为的是让堂姐看清楚形势,不要做无谓的妄想。

“那是单博士的事,如果他都不在乎,你又多想什么呢?人总要先顾好自己啊,像我,当初我跟你姐夫的事家里不是也不同意,但我俩还是在一起了,又从家里逃了出来,混到如今不说多好吧,但也不算差。人呀,要光顾忌着别人怎么说,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。你吃亏,就吃吃亏在太心软这上面了!”

堂姐叹口气,劝她道。

江云知道堂姐说的对,她就是顾虑太多。可人一旦有了感情,就容易怯了,她不想给单晓宁带去一点儿不好。她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,那就是一滩烂泥,她不想再拉任何人下水。

江云决定跟单晓宁说清楚。

*

临近元旦的时候,单晓宁从海城出差回来,接到了江云的电话。

自从海城的研究院将一部分工作挪到了燕城,单晓宁就申请回到燕城工作了,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,他不可能将两位养老的重任都交给余程。更何况,现下这里又多了一个让他牵挂的人。

单晓宁后来想过,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江云,是见色起意吗?

诚然,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确实是江云那一张哀婉又温柔的脸,像一朵错过了花期的菡萏,在孤独地绽放。但诱使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深的,却是他自己。他几乎不为自己设限,想到什么要为江云做的就去做了,而江云又是那样的美好,等他反应过来,已是身在水中央。

单晓宁不后悔直面这样一份感情,但对于江云,他从来没想过拥有。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结婚,所以之于江云,只要有这样一个人能够让他依恋着就足以。他不贪求其他,只要能陪着她,看着囡囡一天天长大,他就很满足。

江云打电话过来是邀请他次日去吃饭的,新年将至,这一年受他帮助良多,她想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。

单晓宁答应了下来,第二日欣然前往。

05、

因为心里有了顾忌,再加上这些时日工作繁忙总是出差,单晓宁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登江云的门了。再次前来,看到一无所知一脸澄明来开门的江云,他居然有些惭愧,手脚也有些拘束。

“好久不见,小云。”单晓宁同她打招呼道,这个称呼,是堂姐让他这样喊的。

“好久不见,晓宁哥。”

江云微笑着往后让让,迎他进门。不等她说什么,囡囡就从屋里冒出了头,看见是熟悉的高个子叔叔来了,拍拍小手,要抱抱。

单晓宁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,把囡囡抱起来了,一大一小头碰头玩了一会儿,单晓宁看着江云,问她道:“中午在家里吃吗?我听桃桃说附近开了一家西南菜馆味道不错,不如我们去那里吃吧。”

他牢记着,她是西南人。

“还是在家里吧。”江云微笑道,“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
“行。”单晓宁点点头,又说,“那一会儿我帮你。”

“不用。”江云指指自己的女儿,“晓宁哥你帮我看着囡囡就好。”

“行。”单晓宁说着,又颠了颠怀里的小家伙,俩人相视一笑。

*

见他们俩人玩得好,江云放心地进厨房做菜了。而单晓宁放下囡囡,陪着她一起玩儿新买来的玩具。俩人玩耍的桌子上堆了几本书,有中式点心的食谱书,也有一些其他的书籍,上面有燕城东城图书馆的标签,应该是借来的。

单晓宁一点儿也不意外江云会看这么多书,她不光是一个在事业上对自己严格要求的人,在精神世界里,她也不允许自己止步不前。

单晓宁听堂姐提起过江云本人不曾讲述过的过去,说她从小学习就好,本来能考上大学的,家里没钱供,匆匆走了一个大专。毕业那年她是想要专升本的,打算去深城工作,后来又被家里安排着,嫁给了简家。

如果不是因为顾忌着简师傅,单晓宁都想用个“卖”字,而不是嫁。毕竟江云的父母不是为了女儿以后的终身幸福着想把她嫁去简家的,而是那十几万的彩礼钱。单晓宁私下问过堂姐,说江云就任由父母这么随便处置自己么。堂姐的表情讳莫如深,言语间透露,江云是跟着简师傅先有了夫妻之实,不得不嫁。而这“之实”是怎么来的,堂姐无论如何也不肯说,单晓宁便多少猜到一些了。

斯人已逝,单晓宁已经不想再去对这件事做什么评价了,他只是心疼江云。

他看得出来,江云是个很要强的人,表面上是朵温柔的小白花模样,实则很倔。也是多亏了她这样的性格,在被迫嫁人生女之后,她没有任由自己沉沦下去,而是跟着县上一个从大城市回来的老师傅学做糕点,一年的时间练下来,便已有了如今的成就。

堂姐说,在简师傅去世之前,江云是打算在县城里开一个店的,专卖这些中式点心。后来简师傅出了事,她被迫来到燕城谋生,这件事已经不了了之了。

“其实,虽说现在社会上都看重学历,但人要想活下去,还是得有门手艺,你说是不是?你是见过世面的,依你看,云做的那些点心也没比那些大厨师差到哪儿去吧?”

当时,堂姐说完上面的这些话之后,如是问他道。

单晓宁明白,她是怕他嫌弃江云的学历低。毕竟,他本人是个博士。

“您说的对。”单晓宁微笑对堂姐道,“何需我说,江云这几个月来接的订单赚的钱就已经说明一切了。她很优秀,假以时日,她会做得更好。”

“是吧。”堂姐很满意他的回答,便说,“还叫江云呢,多见外。就叫小云吧!”

“是。”单晓宁笑,“是小云。”

……

思绪回笼,再看面前这些书,单晓宁心里只剩下感佩了。江云,她从来都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。

“我们去看看妈妈把饭饭做的怎么样吧?”单晓宁抱起囡囡,说道。

*

中午十二点整,所有的饭菜做好上桌,五菜一汤。

看着这一桌子有鱼有虾有鸡有鸭的菜,单晓宁多少有些无奈。

“何必做这么多,我们都不是太能吃的人。”

“还是要的,毕竟是过年。”江云为单晓宁盛了一碗汤,放到了他的手边,没敢去看他的眼睛。

她看得出来,单晓宁今天的心情不错,便越发为之后要说的话感到忐忑。她觉得自己可能要伤到这个来燕城之后帮自己最多的男人了。可她不得不这么做。

刚刚在做饭的时候,她有几次出来拿东西,都在偷偷看他和女儿在一起玩耍的情景。是很温馨,却更多的是局促。他这样的人,不应该局限在她这样的小家里。

“晓宁哥,我敬你一杯吧。”江云说着,端起酒杯道,“这是自家酿的米酒,你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吗?能喝酒吗?”

“能。”单晓宁跟她碰了一下,说,“我叫代驾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江云微笑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
俩人又喝了几杯,又吃了一些菜后,江云放下筷子,看向单晓宁。

“晓宁哥,这一年多亏了有你相助,我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生活。虽然称不上很富裕,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,你……也应该放心了。我知道你工作很忙,每次都是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过来看我和囡囡。现在我和孩子的生活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了,你以后,多顾着些自己吧。”

单晓宁喝了一些酒,头一时有些懵,待他反应过来江云的话中之意,他脸色微变,放下酒杯道:“你……是想跟我划清界限?”

单晓宁有些意外,甚至还没搞清楚眼下是什么情况。他只是单凭自己的直觉,问出了这么一句话。

“我……”江云知道自己注定要做个忘恩负义之人了,干脆狠下心道,“我也是怕人说闲话。”尤其是说你的。

“……”

单晓宁沉默片刻,试图捋清楚思绪。

“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?你又去厂里了?那边的人跟你提起我了?”他问道。

“没有没有。我只是,我只是自己看出来了。”江云非常惭愧,她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十分残忍的事。但确如单晓宁所说,她是个很倔的人,所以一旦下定决心,她就不会轻易动摇。

忘了她吧,她想对单晓宁说,就当是个意外。

单晓宁看出了江云眼中的恳求,越发无地自容,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挟恩求报,恣意妄为的事。他让她如此为难。

“江云,我——”单晓宁十分艰难地开口,“我确实对你产生了感情,但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。其实……我没想过结婚,我对感情一直很淡,你的出现是个意外,是我鬼迷心窍——”

“晓宁哥!”

江云打断他的话,她不忍看他在她面前这般自我谴责。明明做错事的是她,而不是他。

“晓宁哥,你别说了,我不想听。”江云硬下心肠。

单晓宁没想到她连自我剖白的机会都不给他,沉默几秒,不由苦笑。

“我只是想说,我对你没有一丝强迫的意思,你不必为了过去的一些事觉得受了我的帮助就觉得亏欠我。我……也没有立刻要你回应我感情的意思,甚至你不需要做什么,我觉得我只要看着你,就看着你,就已经很好。我这样的感情需求也许别的女人不会接受,但我想,对你是正好的,因为你现在也不是讲感情的时候,你有很多事要考虑到。没想到,是我想多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江云简直觉得自己不是人。她沉默片刻,将泪意忍了下去,放下筷子骤然起身,一把将单晓宁拉进了自己的卧室。

“晓宁哥。”江云直视着他,眼尾发红,“我想让你知道,我江云,不是没有心肝的人。”

话说到这里,她的声音都在颤,但不妨碍她用最快的速度解开自己的衣衫,丢在一旁。单晓宁本来被她拽到这里已经足够困惑,眼下见她这般动作,更是一惊。

“小云!”他抓住她的手,惊问道,“你在做什么?”

“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。”江云说,“如果,这具身体你不嫌弃,那我,那我——”

江云想的很清楚,反正她以后也不会有别人了。不如,不如——

单晓宁却是很愤怒——她把他想成什么人了!

“江云。”单晓宁的声音拉的很低,“我说过,我对你的感情,绝非挟恩图报!”

“我知道!”江云崩溃大喊,“可我还能给你什么?我还能给你什么!”

江云说完就哭了,浑身抖如筛糠,那样狼狈,又那样脆弱。单晓宁沉默许久许久,然后将她抱住,在她鬓边给了她一个安慰,温柔,和包容的吻。

“不哭了。”他轻声对她说,“出去看看孩子吧。”

*

这天,确认江云不再哭泣,单晓宁没再在这里多待,抱一抱囡囡之后,他离开了。

但他回到车上,没有立刻走。他望着冬日午后的阳光,在想爱情到底是什么。为什么属于他的爱情,会是如此的苦涩……

06、

这次之后,单晓宁没再见过江云。上一次的见面已经让她崩溃如斯,他实在不忍再给她增加任何负担了。也许,让彼此先冷静下来比较好。

江云这里,也是早料到了单晓宁会有的反应,是以并未觉得有什么。倒是堂姐,有些坐不住了。

“不是叮嘱你了,让你好好跟单博士谈谈,怎么现在他反倒不来了呢?”择着豆角,堂姐问江云道。

“就是好好谈过了,所以他不来了。”江云闷头给女儿梳着辫子,神色平静。

“你——”堂姐明白过来了,看着她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“云啊,你可真是太傻了。”最后,只余这一句感叹。

江云听出了堂姐语气中的惋惜,不由得鼻子一酸。她撇开脸缓了片刻,待恢复过来,她对堂姐说:“姐,以后别提他了,对外人也别提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都没希望了,还提他做什么呢?徒增伤心罢了。

堂姐握了握江云的手,给她安慰。而江云看着窗外,神情茫然中有一丝怅然。

在收拾好家里之后,将女儿托付给堂姐,江云来到自己的工作室,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。

原本,她是那样的有干劲,对生活又重燃起了希望。然而经过这一遭,看着面前这些零零碎碎,她只觉得无力。

不能这样。江云在心中告诫自己。她还有女儿,还要活下去。至于那个人,就让他永远留在她的心中吧。

江云打起精神,开始熬油干活。而在这时,两个人找上了她的家门。

*

单晓宁接到江云堂姐电话的时候,刚出差回到所里。一看是陌生的号码,他下意识不想接,但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,将手机放到了耳边。

“请问,请问是单博士吗?”

一道急切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,单晓宁反应了下,意识到这通电话是江云堂姐打过来的!

“我是!”单晓宁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“堂姐,是小云有什么事吗?”

“是的,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,能不能来一趟儿童医院,小云她,小云……”

单晓宁一听到“医院”这个字眼,就知道出事了。他当即不再多问,丢下一句“我马上来”,就拿起车钥匙,奔到了楼下。

半个小时后,单晓宁驱车赶到了儿童医院,艰难地找到一个停车位停下,他一刻不停地跑到了急诊室,去找江云。几分钟后,他在观察室找到了母女俩,还有在一旁抹泪的堂姐。

江云正在抱着囡囡哄她睡觉,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单晓宁,她整个人都傻了,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,起身了一半,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抱着女儿。

她冲单晓宁挤出来了一个非常勉强的笑,下一秒毫无征兆的,眼泪就落了下来。

单晓宁看到江云哭,心中一紧,连忙走了过去,将她扶住,让她在椅子上坐下。待查看了囡囡的情况,发现她睡得正稳,他凑过去低声问江云:“怎么回事?”

江云没说话,又哄了会儿女儿,然后将她交给了堂姐照看,领着单晓宁,出了观察室的门。

“是我堂姐给你打的电话吗?”江云有些不安地问。

“她不打,你就不打算让我知道?”单晓宁垂眉看着她,质问道。

江云不说话了,低头,很是歉疚的样子。

单晓宁不想看她这样,在心中叹了口气,他低声说道:“还是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,孩子的头怎么磕着了?”

刚来看囡囡,额头上老大一块儿包裹的纱布,明显是伤到了额头。

“是、是我公婆,他们来燕城了……”江云低声说。

“他们怎么来了?”单晓宁诧异,“不是已经跟你们断绝了关系?”

近半年多江云一直在燕城,而那对公婆从未露过面,对囡囡也是不闻不问,是以单晓宁以为他们已经不把江云母女当家人了。

“他们知道了那五万块钱的事。”

“……”果然。

单晓宁略闭了下双目,再睁开眼时,尽是锋锐。

“他们想干什么?”

“他们没想干什么。”江云立刻说,“其实我当初问厂里要那个钱,也是想先借用一下,等以后赚够了之后再还给他们。现在我手头里有了些积蓄,这事儿倒是也好说,只是堂姐不知道,她心疼我,知道他们来要钱,就跟他们发生了冲突,拉扯间不小心碰到了囡囡,孩子额头碰到了桌角,就成这样了。”

“不小心?桌角?”单晓宁声音发冷地重复着这两个词,“幸亏你家里的桌椅四角都是包过的,要是没有,要是碰到了孩子的额角,那她现在能不能活着还两说!”

“我就是恨这个!”江云说,“所以……我报警了,俩人现在还在派出所。”

“……”

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做,可一想到那两人伤的是囡囡,又觉得不意外了。做母亲的,为了女儿,什么都豁得出去。

“做得好。”单晓宁说。

江云愕然,瞥一眼他,没好意思说话。

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单晓宁问道,见江云眉眼间有些迟疑的样子,他又立刻说,“如果你觉得为难,那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,我保证他们之后不敢再来打扰你,那笔钱,你也不用给他们一分!”

“不用!”江云阻止他道,“你要真想帮我,就介绍一个律师给我。其他的,你不要再管了。我自己的公婆我清楚,把钱看的跟命一样,只要找个人吓唬他们一下,说要分老简的赔偿金,他们就不敢再闹。以前我是不想惹事,可现在他们伤到了我的囡囡,那我也不能再软弱下去……”

单晓宁听了她的打算,怎么可能会放心呢。

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
“不要,晓宁!”江云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,“万一他们对你起了疑,事情反倒不好办了。”

就冲着他这样一心维护她的样子,是个人都知道他对她是什么心思了。

江云想到这里,只觉得心如刀割。

“晓宁,晓宁哥,你快回去吧,别再来找我了。我这家里,就是一滩烂泥,你也看到了,我真的不想拉你下水,你快走吧,求求你……”江云哭了

单晓宁知道,她是因为女儿的事伤心,所以才这般难过。当下只好不再勉强她,只说:“那我帮你找个律师,到时候有什么麻烦,你要让我知道,好不好?”

“……好。”江云止住哭泣,勉强对单晓宁承诺道。同时,她心里也已有了决定。

*

之后,单晓宁没再找过江云,有什么情况想要了解的,都通过他介绍给对方的律师,刘江。

出乎意料的,事情处理的很顺利。用刘江的话说,江云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。她深知公婆的贪婪本性,以要回简师傅的工伤赔偿金为要挟,逼迫他们放弃那五万块,同时签下承诺书,保证不再来打扰她们母女。

过后,江云当机立断地给二老定了火车票,亲自送他们上火车,目睹他们离开,才算放心。

“这个小江,看上去柔柔弱弱的,没想到做事还挺魄力。”刘江感慨道,想起什么又问,“对了晓宁,还没来得及问呢,她跟你什么关系啊?”

刘江的口吻里满是八卦的意味,单晓宁避重就轻回答道:“一个朋友。”

“啧啧啧。”

刘江这意思明显是不信,单晓宁也懒得跟他多说了,约好了改天一起吃个饭,就把电话挂断了。

丢开手机之前,单晓宁看了下日期。距离他上一次见到江云,已经是一个月前了,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了一些没有。

单晓宁如今什么也不去想了,他只想见到江云,知道她安好就行。于是单晓宁关掉电脑,起身,开车去了江云家。

出乎意料的,江云不在。不光工作室的门锁着,家里的门也敲不开。单晓宁等了一会儿,不得不去了堂姐和堂姐夫的小吃店。

还好,店里有人。然而面对单晓宁的询问,堂姐支支吾吾着不肯答,过了好一会儿才丢下一句话:“云走了。”

“走了?”单晓宁很是讶异,“她回老家了?”

“她……没说。”

堂姐说的是实话。

江云说是回老家,但从她走之前藏藏掖掖的样子来看,多半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。之所以要对堂姐有所隐瞒,正是料到了单晓宁有一日会来找她,怕堂姐守不住话,干脆连她也不告诉。不得不说,她真的狠得下心。

单晓宁没想到江云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“惊喜”,再一想到她先前对自己说的话,又觉得眼前这一切竟毫不意外。她早就想好了不会跟他有什么,只是没想到,她居然连燕城也不待了。她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那份小事业,因为他的缘故,也是说丢就丢下了。

这个女人,真的是说到做到。

单晓宁恍恍惚惚的离开,之后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,都已不太记得。

*

接下来的一个月,单晓宁用尽各种办法,去找江云。然而她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颗水滴,连个旋也没打,就这样消失了。

一个月后,单晓宁认命了,接受了这个事实。他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客客气气,温温和和的单晓宁,无人知道这些时日来发生了什么。

两年后,单晓宁跟同事去昆城出差,一天的夜里,同事迟归,拎着一大袋东西,满脸喜色。

单晓宁被吵醒,摁开房间的灯,问他: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

“买东西去了。”同事说,“临来前我老婆交代的,说昆城有一家中式点心做的特别好,让我一定要给她带些回去。之前是开在燕城的,她吃过一回一直念念不忘,谁想再去订老板不做了。后来有网友在昆城发现了一家店,说是跟燕城的那个味道一样,就有网红过去探店,发现正是燕城那家店的老板开的,于是就又火起来了。现在去买都要排队呢,我是昨天跟老板约的,本来以为约不上了,后来人家听说我是从燕城623所过来的,就给我加了一单嘿嘿,一直忙到今晚十二点才做出来,我这不刚取回来,你要尝尝吗?”

单晓宁听到“中式点心”和“燕城”这两个字眼,眼皮子就开始跳。他压下已经开始鼓噪的心跳,不顾自己已经刷过牙,伸手从同事递过来的袋子里取出一块儿花酥,送入口中。几秒后,他几乎是从**跳起来,披上外套,拿起手机就要出门。

“这、这是咋啦……”

同事被他那刮大风一样的动作吓到了,睁大眼站在原地。

几秒后,单晓宁又回来了,箍住同事的肩膀,问他:“那家店在哪里?”

“……”同事看着他双目发红的样子,一时没有言语。

“我问你,那家店在哪里!”单晓宁加重了语气。

“哦哦,在XX路。”同事反应过来,立刻说道,差点儿咬住自己的舌头,“叫晓云中点,晨晓的晓,云朵的云……”

“晓云……”

单晓宁默默呢喃着这两个字,微微一笑,再度离开。

“喂,你要去哪儿啊!这家店得提前约,现买不卖的!”同事奔到房间门口,冲着单晓宁的背影喊。

单晓宁没有回答他,因为,他要急着去找老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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