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

班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谢小卷有些疲惫地望着面前的余言:“你既然将我们一起塞进来,还不如关在一起。”

余言沉默半晌开口:“我不能把你放在我身边,对你我总是狠不下心,你必定会找到可乘之机。”他伸手握住栏杆,像是在说给自己听,“阿潆,等一切尘埃落定,我会接你出来。我永远不会再让你伤心。”

有什么必要呢,横竖她和杜望都快要死了。她看着余言:“你我同生同源,本来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。然而伤我最深的始终是你,你逼迫阿望传位,打掉我的孩子,害我们夫妻离散。你还说你永远不会让我伤心?”

“那不过是以前!”他愤怒地砸在栏杆上,“我为了让你活下来!我以为你爱的是富贵皇权!我以为……”

“那么溯洄呢?”谢小卷忽然发问,“离魂溯追轿,并不能让人回忆前世,而是将故人的遗物放在轿中,入轿人便能亲身经历此人生前的记忆。你将溯洄的遗物放在离魂溯追轿中,我便能产生自己就是溯洄的幻觉,我所经历的就是当年溯洄的记忆。你让我以为你就是我的夫君,而我的丈夫是辱我的昏君?余言,你还敢说你永远不会让我伤心?而溯洄,更是因为你自杀了!”

余言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尽了。谢小卷愣了一下,随后喃喃道:“原来你也会觉得对不起她。”

他在人世间寂寞荒唐那么多年,亏负的女子也不在少数,每一个他都在离开时给了最大的弥补,唯有一人,他永远弥补不了。在他失去记忆的岁月里,在他连阿潆都记不得的岁月里,偶尔却能梦到这样一个画面,一个女子孤单凄清地站在河畔,却看不清脸。他已经骑着高头大马走出去很远,回头看着河风猎猎卷动她的袍角,忽然心里一悸。

后来他想起了阿潆,想起了自己逼迫望帝禅位的一系列事情,也想起了溯洄,却一直记不得她的脸。他只知道她应该和阿潆生得相像,自己也是因此才娶了她。

他在郫邑遇见她,惊讶于她与阿潆的相似。

她抬起头,微笑说:“可是我叫溯洄呀。”

那是他的第一任妻子,他用宰相娶亲的重仪迎她过门。但她是农户小女出身,温柔羞怯,垂头不敢看他,待他离自己远些时才敢迅速抬起眼波看上一眼。他却从未注目过她,他望着帝妃娘娘送过来的赏赐,只字未说,和衣睡去。自那天以后,溯洄望着他的眼神在羞怯外又平添几分哀伤。

成亲不过数日,他便出发治水。也是在那时,他得知帝妃有孕,心里有了可怕的打算。

他散布流言,诱来了阿潆,然后幻作望帝的模样,侮辱了溯洄。

他的心里没有别的女人,也本不会疼惜任何女人。然而身下女人拼命地挣扎与哭喊,让他恍然想到,这个娇弱的女子拼命捍卫的,是本心甘情愿给他的。

他呆愣了瞬间,脸上的面具被她打落在地。他忽然感到溯洄一下子停下了所有的挣扎哭喊,在巨大的震惊过后,只剩下心如死灰的承受。

他早已经幻作帝君的脸,并不担心被她识破。只是她的沉默与承受忽然让他心里升起一股难掩的愤怒来,仿佛她不应该如此坐以待毙,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。然而身体的欢愉让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,发丝绞缠,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上一片湿凉,这才知道沾上了溯洄的眼泪。

余言没有想到溯洄会自尽,当他得知消息的时候,她已经投河而去,一双鞋留在河畔,艳丽得仿佛出嫁那夜的杜鹃花。鞋窝里放着一缕发结,那是新婚那夜,在帝君帝妃的见证下,他们各自取下一束发丝挽成的发结。

她本来一直贴身放着,却在最后时刻留下了,不带走。

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将那发结收起,只裹在一个油纸包里带着。这一千年来更是没有打开看过,时间已经过去太久,红颜枯骨也不过数十载春秋,他怕什么都留不住。直到重逢谢小卷,他为了让她相信两人是三生缘分,将这个发结放入了离魂溯追轿中。

他是如此确信,溯洄是爱他的。

“好好看押,明日提交凌汉。”余言揉捏着太阳穴,对齐局长吩咐道。看到齐局长欲言又止的神色,又肃穆道,“怎么,难道还要等他们特批一道公文下来吗?”

齐局长放低了声音:“谢公跟我是多年知交,最是老实不过的人。就连小卷那丫头,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”

余言不说话了,从衣袖里拿出一道公文,短短地出示给齐局长。齐局长登时神情肃穆,立正敬礼,黑漆皮鞋一碰发出响亮的声音。

公文上的章是伪造的,齐局长自然想不到余言会有这样的胆子。不过换成任何一个活了两千年的人,大抵都有这种不管不顾把水搅浑的魄力,何况他已经打算和阿潆重新回到蜀地,再也不理人间事了。余言将公文收起:“明天的专列不是去凌汉的,是去川蜀。”

他轻轻看了一眼齐局长疑惑的眼神:“至于为什么,你就不要问了。”

第二天谢小卷和杜望被押上了火车,车厢倒是温暖舒适,窗外的景色也异常秀丽,如果不是被绑着手脚,简直就像是远行去度蜜月了。余言兴许是觉得见到他们委实心烦,索性在另外一个车厢待着,并不露面。

谢小卷和杜望两相凝望,她的眼圈悄悄地红了。杜望修长的手指在绳索的束缚下拼命向前探去,总算触摸到了她柔软的指腹。他忽然微笑起来,还像是当初轿行老板的那种精气神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他灵力枯竭,连昨天说要拼死驱动丹心澄明轿都是诈她的话。而谢小卷不过两日的寿元,也是再无力驱动任何一张轿牌。他们两个此刻同凡人别无二致,尤其那剩不到两日的奔头,简直就是一对即将赴死的亡命鸳鸯了。谢小卷估计两人等不到余言要带他们去的地方,就要死在火车上了。

谢小卷知道了千年前的所有误会,明明之前有一肚子话想要对杜望说,想要大哭,想要忏悔,却统统都咽回了肚子里。时间那样有限,容不得沉溺过往,只要感受当下就够了。她将头轻轻靠在了杜望肩膀上:“想你来着。”

车厢外却有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,谢小卷循声望去,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,极其憔悴。她在两人面前坐下,摘掉了头上的帽子,露出鸦色的美丽鬈发,正是木雨耕。然而谢小卷却鬼使神差地开口了:“溯洄?”

谢小卷很快反应过来,面前的人只是与溯洄长得一样而已,甚至连她是不是溯洄的转世都难以判定。木雨耕却并不在意谢小卷的称呼:“我来是想问问,那日剧场爆炸的主犯,可是真的死了?”

车厢里静悄悄的,她的目光微微闪烁,在谢小卷和杜望身上逡巡了一下,像才想起来打招呼一样:“好久不见了,帝君,帝妃。”

爆炸案的凶犯,那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是臻宝百货三代单传的少爷方负,名字起得傲慢,性格也是如此。他是整个凌汉出了名的败家子儿,凌汉最好的花儿他要赏,最快的马他要骑,最好的铺子他必然不惜代价抢在手里,几乎是理所应当的,最美的女人也应当是他方负的。

这样一个新派的少爷却并不喜欢看电影,反而喜欢看戏。他觉得冷冰冰的一方黑白屏幕没什么趣味,哪儿抵得上戏台子上青衣的娇花旦的媚,一个眼神丢过去就能让人酥了半边儿。偏偏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,有小花旦吵着嚷着让方少爷招待看电影,说换换花样,他也乐得讨姑娘高兴。

他是被一众莺莺燕燕裹挟进影院的,还专门买了一兜子花生瓜子儿,以免自己中途无聊地睡过去,惹美人生气。二十岁的小伙子尚如此喜欢吃零食,可见是十成十的小孩心性。电影幕布亮起前,他还满脑子想着怎样把身边的小花旦哄高兴。但电影一开场,黑白屏幕上走出来的旗袍美人,一下子夺去了他的全部魂魄。

那部戏里木雨耕饰演的是一个苦命美人,家破人亡,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生生分离,自己还被恶少掳去百般欺凌。方负看完电影神魂皆失,从剧场里走出来正好撞上那个扮演恶少的男演员,人家也是来看自个儿作品首映的。方负热血上冲,没多想拳头就挥了上去。周围唱戏的姑娘们吓坏了,拼着命冲上去拉:“方少爷!那是戏,都是演出来的!跟咱们台子上是一样的!”

方负在生日那天闹了个大笑话,把电影里的故事当了真,把人家演员打进了医院,自己脸上也挂了彩。但次日方负就捧着大把鲜花出现在电影公司的舞会上——为追求木雨耕。木雨耕似笑非笑地瞅着他,从旁边侍者的高脚酒杯里拈了个樱桃慢慢吃下去。方负的眼神里却只见痴,不见欲。木雨耕见惯了富贵公子在自己面前的丑态,但为戏里的故事大打出手这还是头一遭,委实是有趣。何况这人还那么年轻,从眉宇间的稚嫩神色看,几乎还是个少年。

木雨耕是在自己最寥落的时候遇上了余言,却是在盛极的时候遇上了方负。她比方负要大,在风月之事上也比他游刃有余。方负花费巨资为她买了凌汉城一整晚的烟花,她搭着披肩懒洋洋地瞅了两眼,便推脱冷回房了,扔下满庭俗客,为她看不在眼里的繁华盛景唏嘘赞叹。每逢她的新戏上档,方少爷更是要连包三天,偌大的影院里只有方少爷一个人,呆呆地却是毫不厌倦地盯着屏幕。

那时候,凌汉的人都说,只要木小姐略一点头,怕是方少爷会将整个臻宝百货双手奉上呢。

话是那么说,但众人都只当那是个夸张的形容,谁也没有真觉得方负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所有家业。毕竟木雨耕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男人,凌汉首屈一指的人物——余言。而木雨耕跟着余言的时间,又比所有女人都要长。甚至还有人猜测,也许哪天余言收了心,会将木雨耕收房也不一定。除非这位厌了,不然怎么着也轮不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开。

余言知道了方负追求木雨耕的事情,虽然过往这样的狂蜂浪蝶并不少,然而多半还是看在余言的势力上不敢过分。唯独这个方少爷,行事招摇莽撞,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。

余言没有表现出来不舒服。只是有一次和木雨耕一起去看戏,正撞见方负在剧场外等木雨耕。他捧着花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,带着豪门公子的自信和张扬,也冒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和傻气。也许是被那傻气冒犯,一向将世人看不进眼里的余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厌烦。

他面无表情,只轻声问身边的木雨耕:“方少爷是为你来的?”

余言之前从来没有过问过木雨耕身边的男人,简单的一问让木雨耕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,她尽量平静地答道:“应该是吧。”

余言说:“你喜欢他吗?你要是喜欢他,我自有办法让他娶你,我再给你备上一份丰厚嫁妆,让你风风光光做臻宝百货的少夫人。”

木雨耕觉得自己被刺痛了,她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对余言前所未有的失望。但还不等她说什么,余言又说:“如果你不喜欢他,我也自然有办法帮你彻底打发掉他。”

木雨耕并没有留心这话关于方负的分量,却听出了一丝关于自己的微渺希望。她满怀欣喜地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,轻轻点了点头。那一刻她没有想到方负,只希望余言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她的心意。她的一腔恋慕,从来都是给他的,永远也不会给别人。

余言是个有手段的人,纵然他要取一个人的性命轻而易举,但这个人若是臻宝百货的东家,处理起来总是有几分麻烦。何况比起生命威胁,想要毁掉一个年轻人最根本的方法就是摧毁他的所有自尊自信。而引方负这样的年轻人上钩,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。

不出两个月,臻宝百货就破产了,方负逃债远走。木雨耕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消息后,心里莫名不适,她习惯性地往公司楼下看去,却已经看不到白衣少年鲜衣怒马痴痴等候的样子了。

她以为方负已经离开凌汉,然而在她一次夜戏散场后,却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里看到了方负。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,淋了大雨浑身透湿,显得更加瘦削。

木雨耕吓了一跳,她本应该冲出去叫人的,却鬼使神差地反手关上了门。这个举动给了方负莫大的勇气,那湿淋淋的额发下仍是一双痴心的眼睛,他就这么向她伸出手去,可怜无助地仿佛是要乞讨主人怜悯的幼兽一样。

他发着抖:“我原本要离开凌汉的,我甚至想,等我重新创下一份家业,就回来找你。可那需要很久,我等不了那么久,我为你发了疯,只想再见你最后一面。你连话都没有对我说过几句,亦不怎么对我笑,但我还是想来见见你,痴心妄想地见见你。”

木雨耕忽然怜悯起眼前这个少年孩子一般的痴心。余言在凌汉有着几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,下手又一向果断狠辣,他被吓退也是理所应当,怎么还敢寻来?但她转而又可怜起自己来,她本以为余言打压方负是因为在乎她。但就算方负离开,他待她和以往并无二致,一切又是自己自作多情、痴心妄想。

这时突然有人敲门:“木小姐,木小姐,一起去吃夜宵吗?”

她吃了一惊,慌忙转身拧住门锁:“不用了,稍后我自己回去,你先走吧。”

余言的手段巧妙,方负的债主在凌汉城的手段是实打实地黑,余言若是知道方负回到凌汉,绝对不会手软。

来人应了一声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木雨耕提起的心刚放下,却觉得一股清冷的气息贴上来,方负试探着从背后拥抱她,像是情难自已,又怕自己湿掉的衣衫沾染她的衣裙,是也不敢抱得更紧。

木雨耕心软了,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不拒绝方负的拥抱。她感觉自己亦像个孩子一样,一个饥饿的流浪的漂泊的孩子。这个孩子在一个人那里贪求一份吃食,从不被理会;然而另一个人却将热烫的食物塞进她的手中,握紧了她的手。那种温度,几乎让她仓皇失措掉下泪来。

她听见方负在身后痴痴的呢喃:“你……是为我哭的么?”

木雨耕这意外的眼泪,竟让方负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凌汉。他觉得木雨耕过得不好,自己断然不能离开她远走他乡。但他尚且自身难保,只能听从木雨耕安排,躲藏在她的一处私宅里。

木雨耕为方负洗手做羹汤,将那些本来预备做给余言的菜一道道做给方负吃。方负胃口极好,亦不吝于最大的赞美,言辞极致夸张。木雨耕笑弯了腰,伸手去打他。她被动地攀附着方负的腰身,倒在柔软的地毯上。方负的背脊撞上茶几的一脚,玻璃酒杯掉在柔软的长毛的地毯上,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。

方负本是少年纨绔,之前恪守规矩是源自对木雨耕的痴爱,如今长久的克制终究功亏一篑。他握住她的腰身,手指顺着顺滑腰线探进去,属于年轻人的脸庞精致好看,还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可爱神气。木雨耕眼神迷离地望着他,直到他俯身下来想要亲吻她的嘴唇。她忽然脸色苍白,神色大变,一把推开了方负。

她看到了在漆黑的夜色里,戴着青铜面具的暴徒压在自己的身上,而自己的绝望、无助、苦痛都仿佛亲身经历。

那是属于溯洄的前世记忆,因为余言将同心发结放在了离魂溯追轿里,不仅谢小卷以溯洄的身份体验了前世,被解封的记忆也找到了自己的旧主。

木雨耕躲在浴室里,任外面方负怎样焦灼地拍门也不理会。她的手指抚在镜子上,望着映射出来的那张脸,泪如雨下。

前世的她,不及等鱼灵回郫邑就投水自尽,亦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。

溯洄早已经感觉到丈夫对帝妃的一腔痴情,却总固执相信只要自己深情以待,早晚能等到他回头眷顾自己的一天。洞房花烛夜那晚,尽管他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说,自顾自睡去了。她却守在榻前看着他的眉眼,在心里对自己说,来日方长,他总会有疼惜你、爱护你、让你真正做他妻子的时候。

她满心满眼都是他,是对他们将来的幸福指望。她怀着这指望拼命挣扎,但当她打掉暴徒的面具时,却看见她心爱丈夫的脸。尽管鱼灵几乎在瞬间幻化成了望帝的模样,依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。她在那一刹那心如死灰,不说破,亦不再挣扎。

溯洄温顺却聪慧,她从满城的流言中知道了鱼灵的用意,也是在那个时候真正知道了丈夫对帝妃那令人害怕的感情,他不怜惜她,不在意她,更不惜用这种方式伤害她,只要能带她走。

帝妃来了,一言不发。她知道帝妃的来意,无非是为了求证。

溯洄也呆坐着,她知道这是鱼灵拼命维护的假象,在那一瞬间,她竟然可怜起他来。他们都是一样地可怜,一样地无望。

溯洄投水自尽,彻底将他想要的结果推到了极致。

只是午夜梦回,他可曾有片刻时光,想到河畔送别他的姑娘。

木雨耕重新对方负冷漠起来,她冒着大雨甩开方负向余言别馆冲过去,做好的发卷被大雨冲刷,贴在肩膀上,裙裾满是泥泞。自从被余言带离过往生活,她已许久没有这样狼狈。她想要知道,余言把自己留在身边,究竟是出于对过往旧事的些许愧悔,还是与前世一样,只把她当作一个替代品。

木雨耕是余言别馆的熟客,门童和仆妇平日将她视作半个主人。然而那天他们第一次将她拦在了门外,脸上挂着尴尬,轻轻搓着手:“木小姐,您怎么这么晚来了?”

车灯突然刺破雨夜,她瑟缩在一旁,看余言的车缓缓开来,车窗里副驾驶坐着的女孩和她有相似的面容。女孩面无表情地偏头对着窗子,别馆玄关温暖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。木雨耕望着那张脸瑟瑟发抖。

蜀国的帝妃,望帝的妻子。

她没有想到,余言竟然真的将她找回来了。

车窗里,谢小卷开口:“余先生,这里不是迎宾馆吧?”

余言没有应答,他握着方向盘,望着谢小卷的侧脸出了神,那目光是木雨耕从来没有见过的眷恋与柔情。他说:“上去坐坐吧,等雨停了再走。”

谢小卷偏过头,轻轻叹了口气:“你答应给我时间的。”

余言其实不算个有耐心的男人,他不缺女人,亦很少惯纵他人的小脾气。但谢小卷的一个眼神就让他轻而易举软化过来,他打过方向盘,车轮在雨地里划过一道完美的曲线,疾驰而去。

木雨耕等了很久才再次等到余言回来,门童打着伞奔到车前为他打开车门。他满怀心事走下来,甚至没注意到边上站着的木雨耕。

“你回来了?”她在夜风中站了许久,说话的时候还在发着抖,“我等了你很长时间。”

见她这样狼狈,余言有些意外,他将沾了雨水的呢子衣脱下交给门童:“怎么不进去等?”

门童怕她借题发挥,连忙抢在前头低声解释:“先生不是吩咐过,别馆今后不再招待女客,除了谢小姐。”

木雨耕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一击,却不觉得痛,只觉得绝望。余言想起来了自己的吩咐,却没有半分想要收回这话的意思,他看了一眼木雨耕:“进来吧,今天晚上先算了。”

木雨耕跟着余言进了卧室,她想像当年初逢一样开口:“我是溯洄啊。”

余言倚在床头疲惫地看着她:“过一阵子,我会离开凌汉,很有可能不会回来。我名下的产业,你都帮我打理着。电影慢慢地不要拍了,今后我不在凌汉,惹出是非也没有人帮你解决。”他顿了顿继续说,“那小子回凌汉的事情我也知道了,你若是当真喜欢上了他,我自然有办法让他重新做回臻宝百货的东家,给你一个好归宿。”

木雨耕将话咽了回去,她明白过来,她在余言的前世记忆里不过微若飘尘。两千年的辰光,他早已经将她忘得干干净净。

如今她不过是一个玩偶,一个因为长得最像他的爱人,从而被他善加保护的玩偶。

她觉得喘不过来气,慢慢走到窗口,却在窗下看见了在暴雨中站立的方负。

方负仰头看见了她,目光一下子变得痛苦哀绝。

木雨耕慢慢拉上了窗帘。

方负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余言的别馆。深夜的街头被暴雨洗去了白日的喧嚣繁华,显得萧条疲惫。路口上矗立着的正是臻宝百货大厦,那上头的霓虹灯被风刮坏了一半,在雨夜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,异常丑陋。

方负冒雨跪在大厦下,失声痛哭。

他还过于年轻,少年父母双亡,如今他又败光了家业,甚至失去了曾经拥在怀里的女人。在二十余岁的生命里,他还没来得及靠自己得到些什么,却一直在失去。

追债的人找到了方负,将他摁在地上,肮脏的鞋底踩着他的侧脸。方负感到火辣辣的疼,嘴里混着泥水雨水的腥气,但他的心忽然沉了下来,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慌,咳嗽着说:“我没有钱。”

追债的头子在旁边擦亮了火,像是见到昔日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沦落至此有些唏嘘,他命手下拿开了脚:“我知道你没钱,你是得罪了人。好好的爷们,竟栽在风月事儿上。我们这些跑活儿的人,拿人钱财,与人分忧,你可别怪我们。”

原来他在凌汉,早已经是旁人眼里的笑话,大家俱是看得通透,只有他一个人看不明白。他痛苦地嘶喊着,竟然不能将那些声音从脑中驱逐出去。

“你当那娘们又是什么好人了?风月场里惯用的拿乔手段。近一个远一个,好叫那有钱却花心的主,总是拈着酸惦记着。”讨债头子蹲下来拍着他的脸,“你小子也是个人物,能为个女人落到这步田地。你怕是还不知道呢,臻宝百货破产俱是余先生的手笔,那女人现在怕早已经回到了余先生的床榻上了吧。”

方负忽然大笑起来,脸上雨水泥水横流,掩住清秀眉目,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怖。

方负身上分文不剩,本以为定然无幸,没想到次日天亮就被人从地窖里放出来。放债人饶有兴味地盯着他:“看来木小姐还是念旧,帮你还了债务,也算是两清。”

方负抬起头,不过一晚,整个人憔悴沧桑得像是换了一个人。他的嗓子里迸出沙哑的声音:“两清?你管这叫两清?”

那人没搭话,退到一边。木雨耕从门后走进来:“若觉得还不够,你可以帮我办一件事。事成之后,我会给你一大笔钱。甚至,臻宝百货我也可以还给你。”

木雨耕感觉到,那少年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再甜蜜了,而是横生了冰凉入骨的绝望苦涩。他微微闭了眼睛:“什么事?”

木雨耕的要求很简单,她要求方负绑架她,她想要看看余言究竟对自己有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在意。

方负应了下来,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木雨耕的任何一个要求。但他没有告诉木雨耕的是,他采买了真正的火药,密匝匝地缠在腰间。

他并不恨木雨耕,他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面前的木雨耕也是可怜的,竟然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确认爱人的心。他懂爱人的辛苦,而他爱的人也这般辛苦,也许自己能带她一起解脱。

这才是真正的两清。

四目相对,方负忽然从木雨耕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了然,仿佛他的所有想法,都被她洞悉。但她什么也没说。

“剧场里太黑,他将我认成了你,就拉响了身上的炸药。”谢小卷望着木雨耕,“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‘雨耕,我不怪你,你也别怪我……’”

木雨耕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浅淡笑容:“我当然不会怪他,我猜到他也许会这么做,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很好。”她顿了顿,“比现在好,现在我又欠他了。”

她起身欲走,却被谢小卷唤住:“溯洄,余言记得你,他多年来一直将你们的发结留在身边。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认出你,那件事后……他一直对你有愧。”

车厢门被轻轻敲响了,侍从站在门外一脸为难地望着豪华车座上的余言:“余先生,木小姐来了。”

余言放下手中的书,瞳孔里藏着惊讶:“你怎么上来的?”

木雨耕面无表情:“一直以来我都是跟着你的,你走了,我怎么能一个人待在凌汉。”她顿了顿,“我见过谢小姐和她的丈夫了,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去川蜀?”

“谁告诉你那是她的丈夫!”余言咬牙切齿,“很快他就不会跟我们有任何关系了,阿潆不会再记得他!”

“那我呢?”木雨耕望着余言,“你还会记得我吗?”

余言忽然觉得木雨耕的眼神极为熟悉,他心头一悸,竟然不敢多看,仓皇将她拉出车厢:“下一站,你就下车,我会让人送你回凌汉。”

木雨耕紧紧抓住余言的衣服,声音含着哭意,压得极低:“余言,我恨你,恨你为什么和我一样卑微和可怜!”

火车开过一大片水泽,旁边是漫山遍野的新绿。却有两个人影,相扶相携地急速奔跑在原野上。还不待余言看清,侍从就已经惊慌失措地闯进来:“余先生,谢小姐他们跳车了。”

余言脸上突地变色,眼睛中恨得仿佛要滴出血来:“是你放的他们?”

木雨耕不发一言,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越发显得惨白,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。余言忽然觉得那只手腕倏地没了力气,他甩开木雨耕怒吼:“停车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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