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六竹篱茅舍1

三十六、竹篱茅舍(1)

柳云若醒来,宣德也终于能够再度视朝。前一阵子积压的政务太多,他每天要做两天的事才能补回亏空,一旦有空隙就在偏殿陪柳云若。好在柳云若高烧已退,人也清醒过来,身体虽然虚弱,但太医说性命不会有碍了,至于手上的伤,倒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,先好好调养,待四十天后拆了夹板才能下论断。宣德松了口气,他现在一天只有两个时辰睡觉,却也丝毫不觉得精神困倦。

那天早朝下来在内阁议政,到了午间还没有议完,宣德吩咐御膳房给几个大臣做一桌可口的菜肴,自己趁这个空隙又折回乾清宫。偏殿里这几天一直在煎药,廊下药炉烟雾袅袅,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,这里没有正殿那样三步一个侍卫,五步一个太监肃立,在春日的午后显得幽静而神秘。

宣德带着黄俨,悄没声息地进了卧房,柳云若也在吃东西,一个小太监半跪在地上,端着一碗粥喂他。只是柳云若腿上伤势很重,连侧卧都不能,他手上有伤,又撑不起来,只能趴在床沿儿,显得极为狼狈。宣德心中微微一酸,快步上前,骂那小太监:“这么压着胸膛怎么吃东西?笨死了!”

他坐在床边,将柳云若上身抱起来放在腿上,接过粥碗道:“以后记得要扶他起来喂,要不吃的东西都停在胃里了。”

那小太监是刚拨过来服侍柳云若的,吓得连忙跪倒叩头谢罪,柳云若淡淡道:“没事,你先下去吧。”他看了宣德一眼:“皇上怎么这早晚过来了?”宣德笑道:“内阁一帮老头子吃饭,朕看着他们有什么意思,不如来看看你。”他瞟了一眼正缩着脖子出去的小太监,向黄俨道:“你怎么选的人?也不挑几个聪明伶俐的?”

黄俨忙道:“是,臣今日就另选。”

宣德端着粥碗想了想,道:“也不必另选了。原先在这屋里服侍的小太监们,现在在哪儿?”

黄俨一怔,那些太监当时宣德说让发到敬事房审。敬事房审是审了,无奈二十个人都哭爹喊娘地叫冤枉,又看不出谁有嫌疑,他便做主,让都打一顿发到献陵去了。现在看宣德意思,竟是要招回来?躬身道:“他们现在都在献陵。”

宣德道:“都招回来吧,还在这屋里伺候。”

柳云若的身子轻轻一颤,他抬眼望向宣德,眸子中有惊讶和感激:“多谢皇上,这些孩子是被我连累,他们原也不知道什么。”

宣德叹息着一笑:“不必谢,朕并不是故意做个宽容大度的样子给你看。过去的事,朕不想再问,不想问你,更不想跟他们计较。”他伏下身子在柳云若额头轻轻一吻:“朕知道你心里有事,朕愿意替你瞒着,好让你有时间,慢慢忘却。”

他说得极为轻松,绝不是欲擒故纵,更不是表白,他似乎真的对过去的一切全不在意。

柳云若愣了片刻,终于微微一笑。宣德或许是觉得来日方长,不再计较,而他,他是活在当下的人,他只要把握眼前的幸福。

宣德轻轻吹着粥,喂到柳云若口中,看桌上的盘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猕猴桃,又剥了一个喂他。他这几日对做这些事已经熟练了,倒不是他比太监做得好,只觉得自己能亲手照顾他,有种不曾体会过满足。

他是在以一个全新的身份,对待一个全新的柳云若。现在的柳云若对他来说只是个受伤的、需要照顾的孩子,这里没有皇帝,没有叛臣,脱去浓墨重彩的面具,他们也只是需索着感情的普通人。

三天后秦倌儿他们回到了乾清宫,见到柳云若都是眼含热泪,想哭又不敢哭。柳云若料来他们吃了不少苦,内心歉疚,安慰他们:“是我不好,让你们受委屈了……”他没说完,一群孩子同时失声痛哭,秦倌儿膝行着上前两步,望着柳云若的手抽泣道:“柳公公,你的手……”

柳云若眼神黯淡了一下,随即淡淡一笑:“没事,过些日子就好了。”

灵倌儿更是比别人伤心几分,哭着道:“公公……我听说您被夹手指,还被廷杖……真恨不能替了您……”

柳云若眼眶一热,不过几个未懂事的孩子,只因相处的日子久了,便有如此深情,让他无以为报。宣德那一份浩**的恩慈,更是重得似要将他从前的记忆统统压垮——这些都是他生命里注定的亏欠。

他强笑着道:“都回来就好,你们放心,以后不会了。”他唯一能下的决心只是以后即使出事,也要先安排好这些孩子,不可再连累他们。至于他自己,他找不到任何的出路。

熟悉的人回来,生活便正常多了,这些孩子们不是第一次服侍受伤地柳云若,早有了一套经验。柳云若自己就精于医道,当然知道该怎样调养,他教会秦倌儿他们如何帮他按摩手指,一个月后便拆了夹板。

淤肿已经消了,受刑时的累累伤痕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红印,但是指节仍然不能弯曲,稍一用力还是痛得厉害。太医仔细检查后倒说恢复得很好,已经开始有骨痂生长,痊愈大有希望。一向淡然的柳云若自己也悄悄吐了口气,暗自好笑,原以为连死都不怕,却还舍不下区区几根手指。

再过些日子连腿上的杖伤也完全好了,看来时间真是最有效的灵丹妙药,可以愈合一切伤口。他不知时间是否也可以消磨记忆。

那一日宣德笑着对他说:“既然能走了,朕带你出去转转。”

他带着柳云若来到了东苑。东苑在紫禁城北部,是元朝皇帝避暑用的皇家园林,因为年代久远,荒凉了很久。成祖不喜享乐,迁都北京后没有心情修缮——况且国家连年用兵,也没那么多钱。柳云若以前来过一次,只记得满园的草长得齐膝高,草丛里兔子乱跑。

等他从轿子里出来的时候,真愣住了,一带新筑的宫墙,由东向西绵连,直到隐没在浓绿婆娑的竹树中,墙北错落有致都是新盖的房舍。宣德牵着柳云若的手在卵石甬道悠闲散步逶迤向西,只见各种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浓绿苍翠遮天蔽日,甬道两侧都用藤萝、金银花、葡萄架、刺玫藤再编起一层屏障,或成花洞,或为篱墙。北边海子那边吹过来的风,被这浓荫过滤了,湿润润地沁人心脾,万木葱葱竹树掩映间廊庑衔接,亭阁参差,俱都在烟色水光之中若隐若现。

宣德侧头笑道:“这园子怎么样?”

柳云若眺望着水中央的玲珑台阁,一个恍然间,竟有种回到西内的错觉,茫然道:“很好……好美……”

宣德道:“还有更好的,你随朕来。”他拉着柳云若的手竟小跑起来,欢喜愉悦一如孩童。

柳云若只好跟着他,跑到园子深处,映入眼帘的是一所用木头搭成的草房,周围有几座草亭,均以杨柳和翠竹环绕,不加修饰。草房旁边有小桥流水,水中有游鱼。草房后面有长廊,长廊通往另一所斋房。幽雅清净,周围还有竹子编成的篱笆,篱笆里是一些自栽的蔬菜。

宣德笑起来:“朕让人送了江南民舍的图样来,照那个造的,你家原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吧?”

柳云若没明白:“我家?”

宣德望着他,眼神中有宛转的怜惜:“这个园子从今年年初就开始修了,一直没告诉你,想给你个惊喜。这间屋子是留给咱们两个读书的地方,你觉得可好?”

柳云若静静地望着宣德,他不知能说什么,感激、感动,都已苍白。宣德已经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,他要给予他的,不是一次两次的表白和承诺,他想营造一方不受俗世侵扰的净土给他栖息,给他照顾,给他安定。

宣德慢慢走过来,手指抚过柳云若的脸,他的目光沉静,又透着自信,他说:“皇宫太荒凉了,为了怕人行刺,连树都不敢种——说出来可笑,却也是事实,皇宫里是人都得提心吊胆地活着,朕不想让你那样。云若,朕想给你正常的生活,给你喜欢的生活。”

柳云若在春日的阳光下凝望着宣德,凝望着这个男子的眉毛,他的鼻子、他的嘴唇,他的下巴……他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西内,也不是江南的旧屋,这个男人不是高傲的王爷,不是质朴的继父,也不是皇帝——只是一个想要牵着他的手,与他共度一生的人。他要从这一天开始,重新记忆他。

他轻轻把身子偎依过去,感受这宣德身上洁净的气味,他的气味和体温这样一点点漫延到自己的皮肤上,像潮水一样把他包裹。柳云若问自己,这潮水是否也可以把他以往的记忆全部淹没。

宣德微笑着,张开手臂把柳云若拥抱住,周围寂静无声,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天地。

柳云若想,也许上天想要给他一个机会,至少让他有时间喘息,他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暂时。他一生中持久的东西太少,他本就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瞬间而活。

作者有话要说:我写蜜文就这水平,骂吧,我还琢磨怎么虐去。

另外,历史上宣德真有那么一间茅屋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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