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移花接木

十、移花接木

柳云若回去之后就倒下了,太医说是因为鞭伤感染导致的发烧。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,即使是宣德来看他,也只是迷茫地半睁开眼睛,仿佛不认识他一般。他不和任何人说话,如同一只蚕,身体和神志被封闭在悲伤的茧子里。宣德不知道他和汉王之间经历了什么,只能从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紫色抓痕判断,击垮柳云若的也许不仅仅是那几道鞭伤。他不由有些懊丧:当初不让他去就好了。

养病的日子,宣德每天会来陪他一阵,看看他的伤,摸摸他的额头,有时候甚至会坐在他床头批一会儿奏折。他是一个皇帝,不能在一个男宠身上倾注太多的关怀和时间,宣德不禁怅然地想:柳云若能在他生命里占有的分量就这么多了,那自己在他心里呢,会多一点么?还是更少?

柳云若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,鞭伤倒是慢慢好了,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。他也就借故赖在**不起身,一来可以暂时回避宣德,刚从高煦那里回来,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投入宣德的怀中;二来他也需要时间来打理思路,跟汉王见面之后,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。

他不起身,宣德还好,但有一个人急了,来探望他的居然是孙贵妃。

孙贵妃现在是皇帝新宠,柳云若在她进来之前就下床跪好了。孙妃笑着一抬手道:“公公身子不便,赶紧起来吧。本宫给你带来一只老山人参,是我哥哥在辽东收的,养血补气最好的。”

柳云若一笑谢恩,孙妃一人得宠,全家鸡犬升天,她的哥哥也平步青云调任辽东指挥使,看样子孙妃相当满意。寒暄着谈了谈他的病情,孙妃欲言又止,试探着问:“公公看来身子竟是不相干了,这些日子闷在宫里,都做些什么?”

柳云若知道她想要什么,使个眼色给秦倌儿,秦倌儿忙会意地退下,还轻轻掩了门。孙妃示意他坐下,柳云若便谢恩坐了,道:“上次那个药,娘娘用着还好?”

孙妃脸上微微一红道:“还好,只是皇上近来常在我这儿,用得快,不知公公这里还有没有?”

柳云若歉然一笑道:“上次就炼了一炉,还有一半让底下人试了药,就出了那么几百粒。这味药其他的配料还容易,只好的鹿胎难得,要活着的母鹿肚子里现挖出来才行,所以请娘娘略等等。”

孙妃忙道:“北园子放飞泊里不是还有几十只鹿么?先用着,我这就派人去辽东,让我哥哥在那里找。”

看她急成这样,柳云若暗暗好笑,略一躬身道:“既然娘娘有命,奴婢自当尽力。请娘娘跟皇上说,给奴才单独开一间屋子,奴才为娘娘再炼一炉。只是——”

他拉长了声音沉吟不语,倒让孙妃忐忑不安,忙问:“怎么?”

柳云若突然话题一转:“娘娘,听说过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么?”

“知道,好像有首歌儿,‘倾城倾国’的,就是唱她。”

柳云若点头:“‘一笑倾人城,再笑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。’那娘娘读过《武帝内传》么?”

“没有。”

柳云若站起身来,在室内慢慢踱着步子:“《武帝内传》上说,李夫人青春早逝,临终前武帝要见她最后一面,她却用被子蒙着头不肯相见。她的家人埋怨她冒犯皇帝,她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。”

看他卖关子又停住了,孙妃隐约觉得这句话跟自己有关,着急地问:“什么话?”

“以色事君者,色衰则爱弛。”

他淡淡说来,孙妃竟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,她也是聪明人,当然明白柳云若的意思。说白了自己的晋升全凭一瓶□□,若是当初宣德把那瓶药给了别人,现在的贵妃就一定不是自己。想想后宫之中比自己美貌的女子多得是,自己仅靠那个得宠,心里实在虚得慌。

幽幽地叹了口气,道:“本宫心里明白,本宫出身低。”

“英雄莫问出处,”柳云若摇摇头,“后宫之中也一样,岂不闻母以子贵?”

“公公,”孙妃嗫嘘着叫了一声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,“你以为本宫不想吗?这几个月都是我占着皇上,别的宫里不知怎么恨我了,可依旧是月月来红,次次放空,我……我真有些怕,不知自己的身子……”

听着她心酸的低语,柳云若看了她半晌,突然撩起衣襟扑通跪下,孙妃吓了一大跳,忙扶住他的手臂道:“柳公公这是怎么了?”

柳云若缓缓拿开孙妃的手,又向她叩了个头道:“奴婢有两件事必须向娘娘坦白,这话说出来是死罪,但尚有一线生机,不说,则奴婢与娘娘都最终难逃一死!”

他危言耸听的话说得孙妃面色惨白,但这女人也是有心机的,知道事关重大,反而冷静下来,正色目视他道:“你讲。”

她这样有胆识,倒让柳云若放心不少,抬起头道:“第一,奴婢献药是为了自保,皇后对奴婢忌恨已深,奴才不想他日落个董贤的下场。”

他刚一入宫就被皇后打得死去活来,这事孙妃早就知道了,这个理由也在她意料之中,微微一笑道:“你有功于我,我自然也会保你周全。”

“第二,娘娘至今不孕,原因不在娘娘,而是——”柳云若轻轻吸了口气,孙妃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,竟觉得那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,让她从脚底下冷到了心里,不由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裙。

“——皇上注定无后。”他声音轻得几乎只见嘴唇蠕动,孙妃霍然站起,瞪着一双凤眼,厉声道:“你胡说什么!就凭这句话,本宫就能处死你!”

柳云若神情坦然,他静静仰望着孙妃道:“娘娘不相信奴婢的医术,还是不相信奴婢对皇上的了解?”

孙妃似被他这句话折服,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,靠在了窗台上,盯着一盆小樱桃出神,她意识到柳云若告诉她这些,一定有更惊人的计策。她不愿在一个奴才面前**自己的慌乱,强自摄定心神,回头一笑道:“真如你所说,那倒好了!我生不出别人也不行,好歹我现在也是贵妃,就不怕有卫子夫后来居上的事。”

看她跟自己玩儿心计,柳云若心底讥笑一声,脸上却依旧淡然,点头道:“娘娘言之有理,火烧眉毛且顾眼下,还是及时行乐得好。”

他不冷不热,赞同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,孙妃脸色便沉了下来:“眼下怎样?将来又怎样?”

柳云若叹了口气道:“将来即位的不是皇上的兄弟,就是在近支宗室中为皇上过继一子,皇后自然荣享太后之尊。奴婢,若是能乞得为皇上殉葬,便已是光鲜的落局了。”

孙妃的手又颤抖起来,柳云若虽然一句不提她,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一旦为皇后过继太子,他日皇上大渐,自己就要依本朝成例殉葬,若是皇后像汉朝吕后一样阴狠嫉妒,自己就只能落个戚夫人的下场!

她一阵心慌气短,尽量把口气放冷道:“你跟本宫说这些,到底想干什么?”

柳云若又叩了个头道:“奴婢仰仗娘娘,自然希望娘娘高升一步!”

孙妃一哆嗦,强笑道:“高升一步?那好啊,你不是医术高明么?不如花点心思医好了皇上。”

柳云若一笑道:“娘娘,这樱桃好看么?”

孙妃一怔:“什么?”

柳云若道:“这盆樱桃原是一个老太监的,大约是不会养,年年都华而不实。今年奴婢给他想了个主意,从别的樱桃树上折下一枝来,嫁接在这株上,没承想就结了这么一树果子。”他说到这里,深深看了孙妃一眼,“娘娘若是喜欢,奴婢也送娘娘一盆。”

孙妃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,只是这主意太可怕了些,她无法再维持刚才的镇定,细长的手指不住颤抖。下意识地伸手去掐了一枚樱桃果下来,神经质地握紧,她的指甲刺入果肉,流出的汁液染了她一掌心,便如鲜血一样艳红,忙又惊心地丢了。回过头来颤声道:“混淆皇室血统——是诛九族的大罪!”

柳云若俊美的脸上慢慢扬起一个微笑,淡若清风,却似乎有种神奇的**力,让孙妃的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。

那**是什么?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荣宠,是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尊贵,跟这些比起来,所有的罪名似乎都变得轻而淡了。

她咬着嘴唇半日不语,柳云若跪得膝盖有些酸疼了,就专心地欣赏着孙妃衣裙上的花纹绣工,这么一件大事,当然需要给她时间来消化。

“你起来。”孙妃眼中的热焰慢慢冷了下去,她向柳云若抬了抬手,“你说吧,要什么?”

“钱。”柳云若坦然道,“这事要先从太医院下手,至少要买通一串儿,还有将来娘娘临产时的宫人产婆都要打点,事事都要花钱。”

“这好办,”孙妃沉着冷静地让柳云若都有些敬佩,“今晚我先给你送五万两来,你也知道,我得宠不久,手头一时也就这么多。但我爹和哥哥眼下都调了肥差,一月之内我让他们再送十万进来,够不够?”

柳云若含笑点头:“应付眼下的够了。娘娘身边也要留些,自此之后请宽仁待下,广结善缘。”

“嗯,这个我省得。”孙妃从一个小小的嫔升至贵妃,自然知道人情冷暖,微一蹙眉道:“我只担心一件事,若我有了身子,别人好瞒,皇上岂能看不出真假?”

柳云若一躬身道:“请恕奴婢失礼。”他走到孙妃面前,抬起她的手臂,盯着她的腹部沉吟不语。

孙妃给他看得满脸绯红,微侧过头去:“你……干什么?”

柳云若忙又跪下道:“娘娘恕罪,奴婢是在想法子帮娘娘暗度陈仓。娘娘平日怕是节制饮食吧?”

孙妃身材苗条诱人,宣德夸过她“楚腰纤细掌中轻”,平日里确实是怕胖不敢多吃东西,一日只早晨和中午两顿饭,还以菜蔬为主。她也不知柳云若怎么看出来的,但眼下不是害臊的时候,只得点了点头。

“从今日起什么都不要忌!不但要努力加餐,还要多坐多卧,先将身子养丰腴了,奴才再投以药石,让娘娘腹部鼓胀,便有七分像了。”

孙妃简直不可思议:“还有这样的药?不会……不会太难受吧?”

柳云若温言安慰她:“开始会觉得有些腹胀,习惯了就好了。等娘娘挨过十个月,奴婢自然有办法让娘娘恢复体态。”

“那……好……只是……”

柳云若明白她的心思,一笑道:“娘娘是想有了身子后不能服侍皇上,怕被别人占了巧宗么?”

孙妃脸上又是一红,她现在才知道这个太监的可怕,他不光有一张秀美到绝俗的脸,不光会炼那令人□□的丹药,他的眼睛能直射到自己的心里,知道她的一切的欲望和恐惧。这是一种比剥光了衣服还要无力的感觉,她惊异地发现自己正一步步走上了他所安排的道路。

柳云若慢慢抬起眼睛,一眨之间已是眼如春水,他的笑容再次扬起,孙妃仿佛在一刹那看见了一朵玉兰花绽放的过程。

从那丰润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:“娘娘把这个巧宗赏了我,放心么?”

孙妃不由呆住了,脑中嗡得一声便混乱成一片:外面关于他和皇帝的传言,是真的么?那么关于他是狐妖的传言,也是真的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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