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

第14章

宁琤是哭着回家的,颊边带着泪痕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高傲刁蛮的郡主同年轻气盛的少将军间似乎处得并不好。老王妃和静蓉劝慰了她几句,宁琤在娘家小住了几日便又跟着将军府的人回去了,走时似乎并不甘愿,却又无可奈何。

老王妃叹息着说:“这丫头就是一身暴烈的脾气,怎么也改不了。”转身又去埋怨老侯爷的不是,好好的女儿家不该教她舞刀弄剑。老侯爷摸摸鼻子,没敢作声。

宁怀璟私下里跑去找他姐夫喝了几次酒,男人只顾一杯接一杯地灌着,说的话却不多,无非是说新婚妻子不懂体谅又无理取闹云云,宁怀璟劝了他几句,他似乎也没听,临走时摇摇晃晃地拍了拍宁怀璟的肩:“别笑话我,你也终有这一天。”

宁怀璟说:“我不笑话你,我体谅你。”

他不信,哈哈地笑,落在宁怀璟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:“今日你劝了我很多,我也劝你一句,趁着这一天还没到的时候,该喝的酒赶紧喝,该玩的东西赶紧玩,该爱的人……”

“赶紧爱。”宁怀璟接过话头,抬手慢慢地给自己斟酒,“该爱的人,赶紧爱,对吗?”

“没错!”“啪——”地一声,他拍得很用力,宁怀璟暗暗龇牙。喝醉的男人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,语重心长,“别管以后怎样,至少,你喝过、玩过、爱过。这就够了。”

他扶着门槛慢慢摸索着出了门,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未惧怕的男人,此刻,眼角却是红的。

楚静蓉说的,老天爷既然在这里多给了你一样,必然要在别处少给一样。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收之东隅,必然失之桑榆。各人有各人的本分、各人的命,没什么好争好怨恨的,凡事想开了就没什么事了。

玲珑剔透的崔小公子显然没想开,为了玉飘飘,他和他家大哥撕破了脸。崔家大哥也不是庙堂里的菩萨,由得他这般任性胡闹,修书一封告知各家亲友,崔铭旭再不是崔家子孙。

宁怀璟悄悄地替崔铭旭喝彩:真是好骨气!

隔天便听徐客秋说起,崔小公子已经住进了城北齐府,也就是那位傻乎乎的小齐大人的府上。

一时竟也猜不透了,这个崔铭旭,到底想怎样?

在街头遇见过齐嘉几回,小傻子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,风尘仆仆地,不是往这里去便是从那里来。

宁怀璟拦下他,说了些铭旭脾气不好,小齐大人您受累,多让着他些之类的言辞。

徐客秋在一边翻白眼:“他亲大哥都不让他,你让了他,谁让你?”

小齐一如既往露着虎牙呵呵地笑:“没事,我知道。”头一低,抱着满怀的笔墨纸砚和点心零嘴就走了。

待他走远了,徐客秋还是气呼呼的:“谁都看得出来,就铭旭那个笨蛋瞎了眼没发现,还天下第一才子呢!”

宁怀璟拍拍他的手背,拉着他走了。

这一年寒冬的时候,忠烈伯也就是徐客秋他爹,忽然得了场大病,命是保住了,人却瘫了,或许这辈子也起不来了。

徐家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哭得泪人一般,寒秋和问秋日日夜夜在床边交替守着,府里到处是一股子药渣子味。

徐客秋也去房里看了两眼,许是太过悲伤抑或其他,徐夫人和两个儿子看他进房居然没作声。

忠烈伯躺在**,脸是惨白的,眼睛紧紧闭着,气息微弱得很,嘴角边还挂着刚呕出汤药后没来得及擦去的药汁。他向来对自己的那把山羊须甚是爱惜,常常要修剪,时时用两指拈着或是抚上一抚。现下,原本圆润的下巴已经瘦出了尖角,下头的胡须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。

宫里派来的太医说,自胸口以下,将来都不能动了。这位也曾风光无限的爵爷晚年注定凄凉。

徐客秋在床边站着,也没坐下,就低下头看着,看得两眼发直,然后伸手把原本就掖好的被角又掖了掖,才抽身退了出去。出门的时候,徐家夫人还是没说什么,自始至终不停地哭。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,徐客秋才回到自己房里,看了一下午的书,然后起身敲开了他娘的房门。

当年名满江南的花魁正坐在屋里照镜子,手边放着那本徐客秋原先拿给春风得意楼的歌谱,是宁怀璟后来又赎回来的。徐客秋问了好几回,到底给了春风嬷嬷多少银子,他打死不肯说。精明的嬷嬷也不愿说,每回都用美人扇遮住大半张饼子脸,眼睛眨呀眨地冲徐客秋神秘地笑。

徐客秋说:“娘,我把饭放桌上了,记得吃。我晚上不回来,你早点睡。”

女人闻声,没回头,在镜子里点点头,有点木木的,只是那唇还涂得艳红,生生把一脸的细纹都盖了下去。一个人被丢弃得太久,再怎么热烈的心也会死去,心死了,命也就去了一半。她现在天天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,照照镜子,梳梳头,描眉画目。有时会轻轻唱唱歌,偶尔还会站起来转几个圈,举手投足间依稀几分婀娜。忠烈伯病重的事,没人告诉她,她居然也一直没察觉。

徐客秋想告诉她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咬咬牙,背身把门关上了。

将近年关,人人都准备着同家人团聚过大年。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清减了不少,花样百出的老鸨楼上楼下满场飞,几番歌舞调笑,楼内的热闹竟然也没减多少。坐在楼上的房里听,笑声仿佛就只隔了一块门板。

天子二号房左拐第三间。徐客秋没点灯,廊上茜纱宫灯的光芒透过门缝钻进来,照到纱幔上,些微有些红彤彤的光亮。

徐客秋坐在床边,听着楼下歌姬依稀飘渺的弹唱,是《相思调》。娘说,这是烟花地里人人都会的,当年在江南,她唱得最好。一会儿又换了调门,改成了《长相思》,接着是《蝶恋花》、《子夜歌》……烟花地里的歌舞总是脱不了情爱,两情相悦的你侬我侬,苦苦思恋的肝肠寸断。其实,今夜是夫妻,明早出得门去,谁又认得谁?

胡思乱想了很多,一会儿想到了瘫在**的忠烈伯,一会儿想起娘亲艳红的唇,一会儿想起齐嘉匆匆的背影,一会儿想起宁怀璟口中的怀瑄和静蓉。徐客秋有些恍惚,甚至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响。

直到眼前仅有的微弱光芒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,徐客秋才下意识地抬头:“怀璟啊……”

他很少直呼宁怀璟的名,平素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,玩笑时称他小侯爷,气急时骂他没出息的。像这样仅仅称呼名讳的时候,连徐客秋自己都没发现,语调实在像极了宁怀璟的那声“客秋啊……”。

宁怀璟回答:“是我,我在这儿。”

伸手把徐客秋按在怀里,胸前的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宁怀璟拍拍他的背,声音很低,很温柔:“没事,没事,有我呢。”

徐客秋不知有没有听到,用手紧紧环着他的腰,像个好不容易找到依靠的惊慌失措的孩子。

宁怀璟将他散落下的发都拢进发髻里,耐心地等着他开口。

过了很久——

“他当年多伟岸的一个人……”徐客秋说。第一次见他时,自己要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,站在他身前,觉得他好高好高,宛如神话中顶天立地的巨人。

宁怀璟知道他说的是谁,前两天他还伴着父亲去忠烈伯府探望过:“我知道,我家老头也这么说过。”

“我还是恨他。”徐客秋又说。

宁怀璟点点头。

“我今天去看他,他还是不理我。”

宁怀璟说:“那是他睡着了。”

“我一直看着他,心想,要是他醒过来,会不会认得我。”

“后来……他醒了么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逃了?”

“是啊,我逃了。”

昏暗得依稀只能辨别出家具轮廓的屋子里,宁怀璟紧紧抱着徐客秋:“你个没出息的。”

徐客秋的脸一直贴在他的胸口:“是啊,我没出息。”

“可是,我喜欢你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。”

“直到……”

“直到……”

“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的那天。”

“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。”

楼下的歌姬已然又换了曲目,悠悠地唱一首《临江仙》:

忆昔午桥桥上饮,坐中多是豪英。长沟流月去无声。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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